江可聪脸黑了。
“你什么意思?”他站起来,高出江刻半个多脑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花着我爸妈的钱,写个贺卡还是给别人的?”
江刻觉得这人不可理喻,真要给郑馥玲贺卡,他生气,不给郑馥玲,给沈莹真,他也要生气,那他到底想怎样?
江刻倔强地仰头看他:“你妈是你妈,我妈是我妈,我给我妈妈贺卡,和你没关系。你还给我,我马上就出去。”
江可聪一脸的混不吝:“我就是不给,你能怎么样?”
江刻:“……”
他能怎么样?就只能再一次以卵击石啊!
江刻低吼一声,像只小兽似的冲向江可聪,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瞬间扭打起来,谁都没留手。
江刻拳脚打不过江可聪,但他年纪小,身体更灵活,一口咬上江可聪的胳膊就不再松口。江可聪吃痛,狠命踹他都踹不开,疼得狂叫起来。
江岳河和郑馥玲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竟是分不开两个男孩。郑馥玲见江刻还咬着江可聪的胳膊不放,急起来就朝江刻的脑袋一巴掌呼上去,用力之大,打得江刻头晕目眩,不得不松开嘴,江岳河趁机把江可聪拽开了。
江刻鼻子被打出血,搞不清是江可聪打的还是郑馥玲打的,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弄得脸上、衣服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样子看着特别惨。
他身上好几处隐隐作疼,跪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江可聪嚎得像杀猪一样,胳膊上的牙印渗着血,大哭着向郑馥玲告状:“他咬我!妈妈!他咬我!他是狗吧?我要去打狂犬疫苗!他疯的!你快送他去精神病院!”
江岳河急着去客厅拿药,郑馥玲心疼坏了,骂江刻:“江刻你疯了吗?!怎么能咬人的?这都是谁教你的呀?你这样以后就只能去工读学校上学了!哪个学校敢要你啊?”
江刻抬起头,鼻血还在流,恶狠狠地盯着江可聪,说:“还给我。”
郑馥玲:“什么还给你?”
江可聪那么大个人,哭倒在妈妈怀里:“妈——你们把他还回去吧!他不是我弟弟!不是你们儿子!他是个魔鬼!他留在这儿,我迟早会被他弄死的!”
郑馥玲心都要碎了,拍着他的背:“聪聪别哭别哭,妈妈在呢,乖宝哎,妈妈在,你别怕……”
她心力交瘁,心里一万次告诉自己江刻是她亲生的,可到底是没从小养起,如今养了一年都没养熟,这感情想要培养都不知从何做起。
江刻倔得连声“爸妈”都不肯叫,偏偏江可聪还和他命里犯冲,郑馥玲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这样,十一年前就不该答应公公把江刻生下来!
江刻抹了一把脸,爬起来,向他们走近一步,伸出手,手掌上满是殷红的鲜血,还是那句话:“还给我。”
江可聪:“……”
江刻终于拿回那张贺卡,已经被江可聪画满涂鸦,无法再用。
他低头看着贺卡,一滴鼻血滴下来,落在卡纸上,洇成一团红色的圈。
随后落下的是一滴透明液体。
江岳河想去看看江刻的伤势,刚一迈步,江可聪就叫他:“爸!”
江岳河不敢动了。
江刻无所谓地用手背抹抹脸,再也不看房间里的三个人,转过身,拖着步子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
白露这天,放学时,天又下起了雨。
江刻还是没带伞,早上出门时心神不宁,忘记了。
班主任走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问:“江刻,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老师,别瞒着,是你爸爸妈妈打的吗?”
江刻说:“不是,是被疯狗咬的。”
班主任生气:“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电话去问你妈妈啦。”
“你打了也没用。”江刻一脸麻木,“他们不是我爸妈。”
班主任:“……”
尤达带伞了,叫江刻一起走,江刻说他不回家,要去原来的房子。
两个男孩躲在一把伞下,尤达问:“你要去找你妈妈吗?”
江刻沉默半晌,点头:“嗯。”
尤达把他送到沈莹真家楼下,问:“刻子,要不要我等你?”
江刻说:“不用,我可能会留在这里吃晚饭,你回家吧。”
尤达挠挠脑袋:“好吧,那我走了,明天见。”
江刻独自一人上楼,来到那扇熟悉的房门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他知道门锁已经换过,他的钥匙再也打不开这扇门。
江刻做好心理准备,抬手敲门,没多久门打开了,魂牵梦萦的沈莹真出现在他面前,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
江刻仰头看她,沈莹真胖了许多,头发剪得更短,她向来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江刻从没嫌弃过她。
沈莹真惊讶极了:“小刻?你怎么来啦?”
她把江刻拉进屋,看他身上是干的,问:“没淋湿吧?你的伞呢?”
江刻说:“我没带伞,尤达送我过来的。”
“你脸怎么回事?”沈莹真发现了江刻脸上的伤,又去看他的胳膊腿,“你又和你哥打架啦?”
江刻:“嗯。”
沈莹真无奈地叹口气,把几个月大的江可芯放回童床,又帮江刻卸下书包,给他拿了双拖鞋。江刻看着那双客人用的拖鞋,问:“妈妈,我的拖鞋呢?”
这声“妈妈”一叫,沈莹真绷不住了,眼泪流下来,说:“你的拖鞋小了,穿不下啦。”
江刻垂着头,沈莹真走到他面前,颤颤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江刻抬手挡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粉蓝色信封,说:“妈妈,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这张贺卡是他自己做的,问美术老师要了张蓝色卡纸,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画了几朵花,远没有买的那张贺卡精美。
沈莹真却很喜欢,打开后看了一遍又一遍,摸摸江刻的脑袋:“谢谢,小刻,妈妈会好好保存的。”
江刻久未有表情的小脸上,这时才出现了一点笑意。
沈莹真还在休产假,拉着江刻聊了几句,问问他的近况,江刻起先放不开,没多久就找回过去与“妈妈”相处时的感觉,话也变得多起来。
沈莹真准备做饭,说:“小刻,晚上留在这儿吃饭吧,你爸妈知道你过来吗?他们要是不知道,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江刻说:“他们不知道。”
这个回答就是默认了他想留下吃饭。
他已经很久没吃到“妈妈”做的菜,“妈妈”生了妹妹,江岳河夫妻都不让他来看。江刻长大后才知道那叫避嫌,而在当时,他心里憋屈得要死,把沈莹真的这次生日当成一个好机会,觉得是去见“妈妈”最好的理由。
沈莹真去厨房做饭了,江刻走到童床边,低头去看江可芯。
江可芯穿着连体衣,长着一张小胖脸,眼睛圆溜溜,挥舞着小手小脚“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江刻觉得有趣,去摸她的手,江可芯把他的手指抓住了,江刻轻轻地笑起来。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男声:“你怎么在这儿?你在干什么?!”
江刻吓一跳,江可芯也被吓到了,嘴一咧就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江岳山越发觉得江刻是在对女儿“使坏”,他快步走到童床边,一把拽开江刻,低头去查看女儿有没有问题。
江刻不知所措地站在边上,想要解释,却开不了口。
沈莹真跑过来,抱起啼哭的女儿,一边哄,一边对丈夫说:“今天是我生日,小刻专门来看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江岳山看一眼江刻,冷冷地说:“这样不妥,江刻,你回去吧。”
沈莹真嘴唇抖了一下,不愿放弃:“岳山,就吃顿饭,一会儿我送小刻回家,路不远。”
江刻忙为自己争取:“我自己也可以回家,不用妈妈送,我认得路。”
他一脸哀求地看着江岳山,放弃了尊严与骨气,他只想留下吃顿“妈妈”做的菜,陪她过一次生日。他可以不说话,也可以不去碰江可芯,他会很乖,只希望江岳山不要赶他走。
无奈江岳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淡淡地问江刻:“谁是你妈妈?”
江刻语塞了,沈莹真插嘴:“岳山……”
江岳山抬手制止她,还是看着江刻,说:“现在天还没黑,既然你认得路,就早点回家,以后,也别来了。”
沈莹真要疯了:“岳山!你别这样!江刻还是个孩子!”
她怀里的江可芯哭得更大声,江岳山吼她:“你先把女儿哄好!哭得我头疼。”
江刻知道“爸爸”的脾气,面色变得惨白,一颗心死得彻底。
他在门口换鞋,沈莹真抹着眼泪,往他书包里塞了几包小零食,絮絮地叮嘱他,让他不要和江可聪打架,不要惹爸爸妈妈生气……
童床上,江可芯还在大哭,江岳山不耐烦了:“沈莹真!女儿是不是饿了?你快去给她喂奶!”
沈莹真不敢再说什么,转身去抱女儿,江岳山走到江刻身边,拎起书包塞到他怀里。
江刻仰头看着他,那高大威严的男人,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他被连人带书包地赶出门,回过头,那扇门又一次在他面前被重重关上。
沈莹真在房里给女儿喂奶,想起江刻没带伞,让江岳山赶紧送把伞下去,江岳山随意地说:“算了,没多少路,他也不见得愿意见到我。”
沈莹真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女儿掉眼泪。
——
秋雨冰凉,兜头淋在小男孩瘦弱的身体上。
江刻慢慢地走在回“家”路上,雨水把他浇成了落汤鸡,偶尔有人好奇地朝他打量,看这孤单的小孩背着一个大书包,淋着雨,居然还不跑。
走着走着,江刻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那栋楼他住了十年,曾经是他的家,以后再也不是了。
转过头看向前方,几百米外的另一栋楼,是他现在的“家”,但江刻知道,那是个假象,那里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家。
他是一个没有家的小孩。
江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在大雨中放声哭泣,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绝望又难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
十一岁的男孩哭得浑身发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都想冲到大街上让汽车撞死算了,要么就离家出走,去讨饭,去打工,要么放把火,和那一家人同归于尽!
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不能掌控命运,他的出生、成长全是由别人安排,大人们不把他当人看,好像他在哪里都能活,给口饭吃就算对他有恩。
他边走边哭,越哭越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摆脱这一切,他想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不想再寄人篱下,不想再被人打,更不想像个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他要的不多,只要一个小小的房子就行,他可以自己生活,学着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他想要长大,想要挣钱,想要dú • lì,想要永远地离开那些混蛋!
他不想再被人伤害,不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不相信还会有人再来爱他,再爱他的人都会将他抛弃!
大街上人来人往,撑着伞的路人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在雨幕中伤心哭泣的小孩。
那天是白露,属于秋季的第三个节气,就是在这一天,江刻彻底地挥别了他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