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疑惑,这是什么人?
“本人区区芝麻官,微不足道,恐您和诸位老板不认识,索性自报家门——京都府都商税务司漕运都监是也!”刘都监笑眯眯地说:“诸位商税可都交齐了?如果提前交了塌房税,还请出示凭证,如果什么都没交,就当下一块儿交了吧!您几位做生意不容易,咱们大人体恤诸位辛苦,早早叫衙门里的算房先生跟过来,账本和算盘都备着,就不必劳烦诸位亲去衙门浪费时间了!”
后头的船主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焦急等待时,有人划着小船过来通知税务司的人竟然带着算房先生和账本到渡口河中收税,不由眼前一黑,目瞪口呆也难以形容他们内心的震撼。
前后陆续有人报各个水门的现况,无一例外都是在扬帆起航之际,被拦在城外渡口处,平平无奇的一条铁索和二三十个牙行雇来的普通人便将他们的算盘砸烂。
杨参谋下城门时精神恍惚,脚一崴踩空,摔了个头破血流。
“不用。”阻止下属搀扶的动作,杨参谋拿出巾帕随意擦拭留下来的鲜血,满眼茫然:“赵白鱼这回出的是什么路数?一条铁索、一群牙行里的工人,就把已经出京的百来条漕船统统拦下来?”
路数邪门,猜不着,摸不透,这一局输得惨不忍睹。
“备马,去五皇子府。”
***
五皇子府。
五皇子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盯着地面的姿势维持许久。
杨参谋忍不住出声:“百来条漕船都被拦下来,该如何是好?殿下?殿下——”
“嗯?啊,漕船商税……”五皇子深吸口气,妥协般说道:“交吧,让他们把税交了。”
杨参谋着急:“不行啊殿下!交了这钱,等于户部承认把漕船商税让给税务司漕运,京都里那帮见风使舵的商人是闻到味道就跑的狗!户部今晚不出头,就是告诉他们,户部跟税务司漕运衙门斗法斗败了,再也护不住他们,往后出入京都的胜钱恐怕直接送到新衙门,而不再是户部!”
他急得不行,向前两步试图劝说五皇子想法子将局面掰回来:“跟上回一样出塌房税的凭证,反正无论如何,漕运商税绝对不能落进税务司的口袋!”
五皇子转动眼珠子,木讷讷的,一开口反问:“银子你给吗?”
杨参谋:“什么?”
五皇子定定地看他,目光瘆人:“上回开了塌房税的凭证,补全账面多出的十万两,这次恐怕得翻倍——这几十万两银子你给吗?”
杨参谋结结巴巴:“卑下……卑下自幼家贫,身无长物,卑下实是有心但是、但是……”
五皇子:“滚。”
“卑下告退。”杨参谋语速飞快,转身就走。
到门口时,五皇子突然出声:“回来!”
杨参谋僵硬地转身:“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五皇子:“你明日到府内几处牙行把年轻气壮的工人都雇下来,让赵白鱼就是有心想整治也没人可用。”
杨参谋:“那银子?”
五皇子:“你先垫付。”
杨参谋:“……”
望着杨参谋如丧考妣的脸,五皇子郁闷的心情总算欢快些许,终于明白赵白鱼为何让税务副使垫付银子,花别人口袋里的银子为自己办事的感觉果然很爽。
五皇子很快惆怅不已地心想,赵白鱼为何不是东宫门党?
***
天色微亮,雾气朦胧,蔡河上水门附近的一间小茶馆里,赵白鱼悠闲悠哉地喝着没甚味道的茶水,但伴着清新的空气和清脆的鸟鸣,亦是别有一番趣味。
马蹄声阵阵,魏伯翻身下马,来到赵白鱼眼前简单汇报情况:“五郎,百来艘漕船都拦下来,有四十九艘船妥协,补足商税,已经放行。剩下九十五艘漕船负隅顽抗,应是等户部来救,但是目前没有动静……户部不会再出塌房税凭证了吗?”
“不会。”赵白鱼笃定:“东宫的小金库没钱了。”
如果没有淮南都漕贪墨的那笔银子被发现,东宫不得不割肉自保,赵白鱼这邪招绝对行不通,跟淮南大案之前的户部比财大气粗,只会自取其辱。
魏伯目光里流露出惊讶、欣赏和‘自家孩子真有出息’的骄傲:“五郎实是算无遗策。”
“借东风之便的小聪明罢了。”赵白鱼一如既往的谦虚:“不肯交税的人也好办,扣下他们的货物,就近存放,按律法规定的租金计算,限七日之内交商税赎还货物。如果过了日期还没见人来赎货,官府有权决定货物的去向——把我这话带到,如果其他人有意赎买哪些货物,欢迎之至,因为我们会以低于市面价的价格出售押在衙门里的货物。”
魏伯:“我这就去通知。”
赵白鱼留他先喝杯热茶再走,魏伯摆手拒绝,道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不畏寒风,便又翻身上马赶去渡口办差。
***
货就是钱、就是商人们的命,赵白鱼的法子拿捏住商人们的命。
眼看户部迟迟没人前来,而日当正午,着短打的工人们蠢蠢欲动,行事比流氓还无赖的漕运衙门公使虎视眈眈,商人们的心理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到日头西斜,天空风云变色,有下雨夹雪的征兆,商人们实在怕行程被耽误,不得不低头妥协,在河面中央排起长队交足商税。
船只一艘艘被放行,河面豁然开朗。
至夜幕再度降临时,七个渡口的漕船全部放行,都商税务司漕运衙门的账面在一日之内入账二十三万两白银。
这辈子都没经历过一夜暴富滋味的刘都监望着账面久久无言,虽然钱不是他的,但是每一笔核算都经过他的手,那种呼吸急促、兴奋到颤抖的快感还残留在心口处。
刘都监不由估算一年、不,一个季度的商税,如果每日进账二十三万两白银,一个季度便是两千万……
“嘶!”
两千万白银!
如果碰到凶年、荒年,这就抵得过一国财政税收了!
“不不,不能这么算。”刘都监拍拍脸颊自言自语:“今晚是例外,是攒了一个月的漕运才能收到二十三万商税,要是加上十来天前那批,估摸能有三十万商税。如此算下来,光是京都府漕运商税便能年入账四百万,不过京都府四渠到底汇聚天下漕运,除了勾通内河漕运和外海海运的两江漕运每年商税,怕是无有出其右者。”
***
七日后,文德殿。
元狩帝埋头处理政事,旁边是不时添茶的大太监,下首则是从校场回来的霍惊堂。
霍惊堂垂在身侧的手在鹤氅的遮掩下有条不紊地拨弄佛珠,自踏进文德殿就被元狩帝有意晾着,他也不急,默诵三遍心经后换了另一部继续,反正元狩帝和他比耐心就没赢过。
大太监瞟了眼元狩帝批红的笔迹力透纸背,手背青筋突起,不禁暗暗叫苦,怎么又较上劲了!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报:“三司度支司连夜呈上来的折子。”
适时出现的台阶让元狩帝立刻扔笔:“拿过来。”
元狩帝接过折子一边装模作样地看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霍惊堂,见对方漠然置之便暗自气闷,一目十行地看完奏折,字过眼睛而不入心,直到目光扫过‘京都漕船胜钱一日入账二十三万’立时精神振奋,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两遍。
看完尤不敢置信地招呼大太监:“你来看看,朕是多看了一个十字,还是少看一个钱字?”
大太监看完,心里如何震撼自不言说,反应极快地露出喜色:“回陛下,您没看错!不是二十三万钱,而是二十三万两白银!”
颇有心计的在‘二十三万两白银’几个字加重语气,听得元狩帝心花怒放。
元狩帝来回看折子,不时朗笑:“好!好!一日总入账二十三万两白银……”时而表露困惑,咋舌不已:“税务司的漕运衙门开辟出来也有五年,往届全年总课税最多不过三十万,怎么今年开春一个月的课税便赶上去年的总税?”
这事不能深思,一深思就能明白里头的阴私。
元狩帝的脸色由喜转阴,最后过渡到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转动着玉扳指,瞧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大太监看得惴惴,直觉要有人遭殃了。
再瞧一眼漕运衙门一天之内收到的商税,大太监也觉心慌,概因他也在外头置办些许产业,眼热这几年挣得盆满钵满的漕运,便使了银子认个远方亲戚当干儿子,令他将京都府里一些做工精美的瓷器通过四渠运送到江西,经内河转海运,经销到东南一带。
那商税也和户部脱不了干系。
“传旨令赵白鱼……”顿了顿,元狩帝忽然改口:“叫杜工先过来详细说说漕运衙门的这出戏,朕倒是想知道赵白鱼怎么从别人嘴里咬下这么大一块肥肉的。”
大太监领旨下去。
元狩帝兀自看着度支司呈上来的折子,心知杜工先的意思,如果杜工先没想捅开漕运商税的阴私,就不会呈折子来说这事儿。
如果漕运商税的数目一直这么大,那么东宫、底下人,这些年一边吃得满肚子油水一边眼看着国库、内库亏空,看他这个皇帝经常为银子犯愁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元狩帝不怒反笑,目光落在赵白鱼三个字上,满朝文武是他钦定的进士,是他亲口夸赞的天子门生,储君也是他钦定的,户部使也是他的亲儿子,却无一个及得上非进士出身的赵白鱼!
合上折子,元狩帝骤然发现霍惊堂还在,没好气地说:“校场考练新兵一事,择日再议。没什么事,你回府吧。”
霍惊堂低眉垂眼,做足姿态:“为朝廷择取良将是臣分内之事,陛下另有要事处理,臣等着就是。”
奇了怪了,霍惊堂在他面前一向爱答不理,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时常能把他气出内伤,怎么这会儿恭敬上了?
元狩帝疑惑之际,又瞥见折子上的赵白鱼三字,顿时了然,一下子脸黑,随手抓起没用的奏折就扔过去:“立刻给朕滚出宫去!”
霍惊堂敏捷地躲过奏折,抬头定定地看着元狩帝半晌,忽地掀唇:“嘁。”
元狩帝瞪眼,还没发作,霍惊堂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
“……”
元狩帝捂着心口,喃喃自语:“来讨债的,就是来讨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