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雍在屋外探望苦读的赵钰铮,站了会儿便有一道身影靠近,回头一看,见是拿着汤盅的谢氏。
“你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这些煮汤汤水水的事就交给下人去做,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赵伯雍拿过汤盅,温言劝说。
谢氏勉强笑了下,直勾勾盯着屋里的赵钰铮:“五郎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大病一场,我既怕有人害他,又怕鬼神来抢他的命,便日夜照看,煮药喂食从不假他人手……我这般用心良苦,老天岂能辜负?”
“是四郎。”赵伯雍小声提醒:“所以四郎如今身强体健,都是多亏你的悉心照料。”
谢氏迟疑,似喜非喜:“……我?”
赵伯雍皱眉,担忧地看她:“你今日怎么了?”
谢氏还没开口,屋里的嬷嬷便走出来,朝二人行礼:“见过老爷、夫人,今早先生布置考题,规定四郎在一定时限内答出来,怕是不能出来走动……”
赵伯雍没觉得什么,只说他来看看,不必耽误四郎学习。
倒是谢氏目光奇怪地看着嬷嬷,父母来见,何时轮到一个老嬷嬷出来拒见?
“夫人?”
谢氏回神,藏好情绪,拿过赵伯雍手里的汤盅递给嬷嬷:“煲给四郎的药膳,你拿进去给他补补身体——”动作仓促,导致汤盅从手心滑下去,但在脱离掌心的一瞬,嬷嬷眼疾手快地接住汤盅。
杯盖没有倾斜,更没有一丁半点的汤汁飞出。
谢氏瞳孔紧缩。
直到离开赵钰铮的院子,谢氏才低声询问:“四郎身边的吴嬷嬷是何时入府?”
赵伯雍:“我记得是四郎五岁时,经人介绍,说是擅长调理老人小儿体弱多病的身体,从根上治疗。自她入府,四郎的身体的确有所好转。”
谢氏掐着掌心,嘴角的笑意有点冷:“我瞧吴嬷嬷五十多了,身体硬朗,身手也不错。”
赵伯雍:“她说她习过武,到现在还勤耕不辍……这些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谢氏按着太阳穴:“年深日久,有些忘了。”她笑了笑,转移话题:“听说两江闹出大fēng • bō,我担心牵连到二郎……”
“是漕司惹出来的fēng • bō,连累不到盐铁司。”
谢氏猛地抓住赵伯雍的手腕,有些急切地问:“漕司如何?五郎——我是,我是问那孩子到了两江,没和他生母相认吗?没有被庇佑吗?”
赵伯雍定定地望着谢氏的眼睛,慢慢地说道:“那女人心硬如铁,不闻不问二十年就是不在意这段母子情分的意思。”
谢氏突然激动:“天底下哪有当母亲的不在意自己的孩子?”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赵伯雍握住谢氏的肩膀,“心神不宁,情绪激动,是遇到什么问题?”
谢氏挣开,尽量语气平静地说:“下午梦魇了,想起旧事,不太舒服。”她又问:“两江fēng • bō会不会祸及赵白鱼?”
“两江最新的消息是fēng • bō平息,赵白鱼安然无事。”
谢氏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不欲和赵伯雍多谈,只说府里还有别的事就匆匆走了。
赵伯雍目光沉沉,少年夫妻走来二十多年,哪会看不出谢氏心里藏着事?
那心事仍陷在二十年前,但她似乎异常关心赵白鱼?
***
“清风旅店……钦差就住这儿?”赵白鱼在旅店对面的茶寮坐着,压低斗笠遮住脸。“说是微服私访,又高调得谁都知道他住哪儿,但住了这么久,也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有意思。”
暗卫突然示意:“有人出来了。”
赵白鱼回头看去,见走在前头的人居然是赵重锦:“钦差谁也没见,反而召见一个盐铁判官?嘶——钦差身份只高不低,二三品大员……要么是赵重锦以前的上差,要么是他恩师,召他问清案子。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赵重锦已经在诸皇子中站队,钦差是某个皇子?
他记得赵重锦是太子伴读……钦差是太子?
不可能。
赵白鱼立即否决,元狩帝好不容易收拾太子扎根在淮南的势力,哪有转头就给他一个两江的道理?
不是太子,自然排除五皇子,就剩下元狩帝曾属意他为储君人选的六皇子,刚好去年回京,朝廷里尚且站不稳脚跟,多的是时间外派出京,还能借此巩固势力。
越往深处想,赵白鱼心里就越笃定。
“钦差最近有什么动静?”
赵白鱼瞥见人群里有不少人监视着旅店,见赵重锦出来,便都回去通风报信。
“山黔和管文滨都来访问过,但被拒见。钦差派出几波人去民间调查,还有人到码头问访,都是无功而返,至于钦差本人还没见他出来过。”
赵白鱼:“私下问访这套,除非连行踪都藏起来不让人知道。半遮半掩,行事都在别人眼皮底下,能问出个鬼来。来了好些天,好像还在原地打转,得想个办法帮帮他。”
暗卫:“怎么做?”
赵白鱼:“我想想。”
思索间听到身后几个男人谈天说地,言语里都是心照不宣:“……赣江新来三条画舫,听说是平老板花大价钱从扬州那儿请来的。”
“平老板好大的手笔!”
赵白鱼起身朝里头走去,摘下斗笠,拱手说道:“几位是在说咱们两江最大的牙商平博典,平老板?”
几人衣着还挺光鲜,一眼能看出他们外地商人的身份。
“你是?”
“小姓赵,祖籍京都,听说江西富甲天下,赣江里流的都是黄金,在下就变卖家产到这里寻找发财的机会,奈何时运不济,十进赣商会馆还是找不到做生意的机会。经人说,天下南来北往的商人如果到了洪州,寻不到门路就去牙行,要是面子够大,找牙商平老板出面说两句,什么生意都能搞定——唉,我这不是四处寻门路,想认识平老板吗?”
几个商人说他们是广东来的潮商,挺好心地提醒:“平老板爱花眠柳宿,你到府内的青楼花船找,运气好就能碰到他。”
赵白鱼:“实不相瞒,小弟运气一向还挺好,否则怎么会遇到几位义薄云天的老哥?”
几个潮商摆手一笑,赵白鱼便敬酒三杯,一下子拉进距离,聊得差不多了,他开门见山问:“你们刚才说什么画舫?扬州?平老板确是风雅之人,从扬州来的画舫,得花多少银子?不是真怜香惜玉的人,干不出来这事儿。”
其中一个潮商轻蔑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干的尽是缺德的事儿!”
“怎么说?”
潮商左右环顾,同他说道:“知道老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吗?”
赵白鱼点头,所谓车船店脚牙即五种职业,想谋财害命相当容易,尤其牙商,被普遍认为是凭一口三寸不烂之舌干的缺德黑心肝的坏事。
潮商:“如果钦差有眼,就该绞了洪州府的牙商!”
赵白鱼帮忙倒酒:“您细说。”
潮商:“你以为请扬州歌妓是来享福的?恰恰相反,是让她们来调1教瘦马。牙商牙商,一张嘴就能挣钱,手里没货,兜里没一个铜板,就是能挣大钱,就是做的无本买卖。这赣江沟通南北,船一出一进都是钱,船上载的货,什么都有可能。茶是货,盐是货,人也是货——”
“贩人?”赵白鱼一惊,“可有证据?”
潮商:“需要证据吗?您随便到府内的花楼、采石场、盐场走一走,随便找个人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赵白鱼:“没人告官?”
潮商:“我告诉你,钦差来了也没用,因为他们拿得出这些被掠卖的良人的贱籍,都在官府那儿记了名的,这冤状就是告到皇帝老儿跟前,那也不能处置这帮人。国法允许,朝廷允许,除非能作证人是被拐、被迫从良人转贱籍的,或是干脆改国法废除贱籍。但后者难如登天,前者……你想到证据时,牙商已经提前一步销毁了。”
赵白鱼表情阴沉:“荒唐!”
潮商狐疑:“什么?”
赵白鱼:“我是说,未免无法无天。”
潮商:“在这儿,赣商就是法,两江的官就是天。”
赵白鱼若有所思,和潮商们推杯换盏了会儿,瞥见有监视钦差的熟悉面孔进来,赶紧戴上斗笠和暗卫一块儿走了。
那监视钦差的小头目是颇得平老板信任的牙商,碰巧认出赵白鱼,再一看几个潮商都喝得有点多,就怕嘴上没把门,回去跟平老板一说。
平老板差人找几个潮商问话,潮商讷讷半晌,说出不小心吐露平老板养瘦马的事,但默契地隐瞒牙商联合官府卖人也被吐露出来的事儿。
心腹:“赵白鱼会不会往深处查?”
“别自己吓自己。”平老板说道:“是他们自卖为贱籍,官府登记画押,正儿八经的买卖,谁也不能置喙。”
心腹:“不过那几个潮商嘴碎,是不是……?”
平老板:“如今是多事之秋,小心点为好,避免节外生枝。”
心腹:“小的让人放了——”
“我是让你处理干净点。”平老板表情平静,说出的话又狠又黑:“我记得城郊外有一处采石场,人烟罕至,却有条河,风景不错,是个好归宿。”
心腹心里一凛:“明白。”
***
魏伯先走水路,再走陆路,终于赶在桃花汛结束前抵达江西,日夜兼程,天亮前就能抵达洪州。
马蹄嘚嘚,跑在官道上,远远瞧见下面河道有火光,魏伯勒马,多年江湖闯荡的经验让他意识到那儿有古怪。
于是下马狂奔至河道处,在不远处偷看他们埋了几个箱子,还听到其中的主事喃喃说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冤有头债有主,速速魂归地府莫来找我,转世投胎切记把住嘴门,别像今生多话丢了命。我们平老板也算好心,给你们预留一个风水宝地,只祸害你们,没祸害你们子孙后代。”
等人一走,魏伯挖开土、撬开箱子,见到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脑子一转,大约明白些许,就在周围转悠调查一番,也发现了采石场,还看到出入采石场的李得寿。
魏伯把箱子埋回原地,快马加鞭赶回洪州,将此事说与赵白鱼。
赵白鱼:“怪不得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了!不过是看见我和那几个潮商说话,就把人杀了?你说他们该干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敢这么心虚,这么心狠手辣?”
“李得寿出入采石场,那采石场百分百是昌平公主的,平博典把人埋在那儿,摆明打着东窗事发后,祸水东引。”赵白鱼不由冷笑,“这些人,害人的心眼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魏伯:“我们能从这桩命案入手,查抓他们!”
赵白鱼摇头:“前两桩案子历历在目,这回我不先动,要让别人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