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饶有兴致地听完,倒是嗤地笑了。
“对着咱们两个,卢四郎已经收敛许多了。当初他这张嘴可是把两年前的探花郎骂得没脸见人,自请离京。我听着,倒是比脚不沾尘的王七郎要更鲜活有趣些。”
她吩咐夏至,“送杯茶过去,给卢四郎君润润喉咙,他忒能说了。帮我转告卢四郎,他确实才疏貌陋,不堪尚主,两位公主都没有相中他。”
夏至忍着笑端起新砌好的茶碗,拨开水榭薄纱,走了过去。
卢四郎正沿着水榭曲径走来一半,被夏至拦住赐茶,差点被姜鸾的话气破肚皮,勉强按捺着喝了口赐茶,怒气冲冲地原路奔回去了。
他抱怨的声音不小,琉璃灯映得透亮的竹林庭院里更加喧闹起来,众多年轻郎君自发分成几群,簇拥着中心人物说话。
一处围着王七郎,一处围着卢四郎,还有一圈人簇拥着谢澜。
谢澜进来得无声无息,独坐在角落里,又穿了身深色广袖直裾,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被人围在中间说话,姜鸾几乎没看见他。
懿和公主经历了两场,开始时的羞怯已经不剩多少,倒勾起了好奇心,
“王七郎和卢四郎都见识过了,索性把谢五郎也召来说话吧。”
姜鸾望着对面的明亮庭院失笑,“谢五郎就不必了。他有官身,是圣人身边的中书舍人,在宫里常见的。我和他性情不大相投,他被我烦得不轻,我其实也不大想见他。”
懿和公主这下吃惊不小,瞪大了美目看自家妹妹,
“如此说来,卢四郎和谢五郎其实都不入阿鸾的眼?那宫里的流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
“嘘。”姜鸾眨眨眼,削葱般的指尖轻轻压住淡粉色的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传些流言也没坏处。”
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摇动团扇,叹了口气,“阿鸾长大了,二姊如今也听不懂你说话了。罢了,天色不早了,今晚在阿鸾这儿也算尽了兴,再晚宫门要关,我走吧。”
姜鸾唤来了别处吃酒的姜三郎姜鸣镝,又知会了龙武卫,叫他们把不知在哪处蹦跶的薛夺给找回来。
姜鸾:“薛夺身上担着宫里护送的差事,人不回来,二姊不好走,再等等。”
过来回禀的那名龙武卫看起来脸熟,是从前在临风殿里戍卫过的熟面孔,说话没瞒着姜鸾。
“薛二将军尚未回来。但奉了我家督帅之命、带着五百兵正守在公主府门外的,是文镜将军。懿和公主如果急着回宫,要不然卑职等把文镜将军唤来,护送懿和公主回宫?”
“哟,这可巧了。”姜鸾随意地道,“把文镜叫来吧。倒不必护卫二姊回宫,我是有事要问他。”
等候文镜过来的当儿,她在水榭里坐得无聊,索性吩咐赐下两琉璃盏的冰镇樱桃,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对面曲水庭院的动静。
对面庭院里的郎君们一阵骚动。
水榭里两位未出降的公主,点名相看了两位京里品貌出众的郎君,又赐下两盏的樱桃,不容他们不多心。
王七郎必然是不受的。卢四郎窝了满肚子气,也坚决不受。一番避让推辞之后,其中一盏樱桃送到了谢澜的席前。
谢澜倒是坦然受下,托内仆送来水榭一句话,“谢阿鸾表妹赐下的樱桃。”
听到这句传话,姜鸾摇了摇团扇,笑出声来。
“你听听,在宫里时恨不得撇个干净,如今当着四大姓郎君们的面,倒是主动认下亲戚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撇清呢。”
另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樱桃在席间来来往往,最后接下的是一位坐在角落处的身影,引来一阵议论。
那人坐在不起眼的庭院暗处,身材单薄,几乎隐在了灯影里,穿戴也中规中矩,在众多郎君中并未引起姜鸾的注意。
直到这回主动伸手,接下了樱桃盏,姜鸾才轻咦了声,问姜鸣镝,
“三堂兄,那位是哪家的郎君?”
姜鸣镝探头看了几眼,沉重地缩回脑袋,
“嗐,我当是谁,那不是崔四娘,如今崔氏的女公子吗。”
“嗯?”姜鸾起了兴致,“如今京城里还有女公子?好久没听说了。”
“京城里确实几十年没听说立嫡女公子的了。主要是因为世族枝繁叶茂,哪家没有几个嫡系儿郎,轮不到女公子撑立门面。”
姜鸣镝抿了口煎茶,继续说下去,
“但崔氏不同,他们当初并未举族迁入京中,本家宗祠至今留在河东清河,京城这一支又重嫡庶。接连三代单传,这一代只有个嫡女。要么立嫡女公子撑立门面,要么京城的偌大家业就要归河东的旁支了。”
姜鸣镝抬手遥指对面,“崔四娘从小生得好,性子又爽朗,及笄那年,原本哥哥也动了心思的……谁想到最后去了钗环,改换衣冠,成了崔氏撑立门面的女公子,这辈子是毁了。”
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把眼角,看起来居然颇为伤感。
姜鸾隐隐约约想起一些旧事,又想不清楚。
“女公子又怎么了,我怎么记得,按祖宗旧制,撑立门面的嫡女公子虽然不能出嫁,但在家族里的身份与嫡长子无异,可以正经袭爵的。老了以后过继几个宗族里优秀的子侄为嗣子,身后一样有香火供奉,哪算是毁了呢。”
姜鸣镝连连摇头,“阿鸾如今年轻,只看到嫡女公子可以袭爵的好处。但女子一辈子不能出嫁,年轻时候不觉得,老了以后,看到当年中意的郎君儿孙满堂,自己孑孓一身,有几个能心甘情愿不生悔意的?撑立门户的嫡女公子,都是为了家族牺牲了自身一辈子啊。”
姜鸾团扇轻摇,优雅开口:“呸。”
“年轻时中意的郎君,不管不顾嫁过去,你以为老了以后就会不后悔?万一年轻时眼瞎呢。”
姜鸣镝被噎了个半死,懿和公主在旁边笑得哽住。
姜鸾饶有兴致地望向对面庭院里自斟自饮、吃着樱桃自得其乐的崔氏女公子,
“我倒觉得崔四娘胆识过人,可以交结。”
几人正说话间,一个矫健人影匆匆走近水榭,正是文镜。
“公主请勿多心。”文镜被召进水榭,开口第一句就辩白,
“我家督帅临时调拨五百兵,只是看公主府今日登门的贵客太多,谨防今晚不要出事。公主不信的话可以移步正堂亲自去看,主要担着护卫职责的还是贵府的三百亲卫。末将的五百兵只是从旁协助,打打下手而已。”
“你家督帅这么好心?”
姜鸾正在吃樱桃,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着,“受宠若惊。简直难以相信。”
她丢下樱桃,起身道,“再过去正堂看看吧。”
秋霜和白露挂起四面纱帘,姜鸾出了水榭,沿着九曲步道过莲花池子,竹林边的长廊通往前院正门,送二姊出去。
隔绝水榭和曲水庭院的半亩竹林其实稀疏得很,从水榭可以清楚看见对面的庭院,庭院里的郎君们应该也可以清楚看见水榭这边。
喧闹的庭院忽然安静下来。
姜鸾慢悠悠地往前走,她们这边的一举一动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眼,感觉众多视线从庭院方向交汇过来,她觉得有点意思,轻笑了声,
“不愿尚主的是他们;公主出行,不错眼地盯着看的也是他们。这些郎君们从小教养的‘君子端方’我可没见着,只见着了‘口不对心’。”
懿和公主装作没听见,继续沿着池子边的青石小径行了几步,终究放不下心里牵绊,停步回眸,隔着稀疏竹林,望了眼通明彻亮的庭院,人群簇拥中如出尘孤鹤的王七郎。
不料王七郎竟也在遥遥地看她。视线极短一触,懿和公主立时受惊地转回头,目不转睛地继续前行。
姜鸾正侧身打量着二姊这边的动静,忽然一道视线极明显地盯过来,她立刻察觉了,顺着那道视线瞥过去,卢四郎站在人群中,目不转睛盯着她,露出吃惊的神色。
姜鸾在水榭里说话做派都毫不客气,卢四郎怎么也没想到,真人居然是个眉眼柔和精致、看起来极乖巧可人的楚楚美人。
姜鸾见了卢四郎瞠目的模样,眸光微转,瞬间猜到了他的想法,嗤地一笑,没搭理他,团扇掩住了半张精致面孔,转身继续往前,“走吧。”
没走出多远,薛夺喘着气从回廊另一头狂奔过来,“末将来迟,末将护送懿和公主回、回宫!”
薛夺这人虽然从了军,从前家里士族出身的习性还在,平日里喜欢端着,极少见他人前狂奔的狼狈模样。姜鸾看他满额头的汗,好笑地问了句,
“薛二将军这是从哪儿急奔而来?莫非是你做错了事,你家裴督帅罚你了?”
薛夺恼怒道,“末将又不是文镜那小子,做什么错事!我家督帅方才召了末将去,说公主府的宅子太大,人手又不熟悉府邸,今日的防卫漏成了筛子,正堂贵客人多,怕不是要出事。吩咐末将带着李虎头四处重新布防,但凡有疏漏的角落都补了岗哨。末将绕着公主府刚跑了一整圈!”
姜鸾噗嗤笑了,“那可真是要谢谢薛二将军了。”
薛夺抹着额头热汗,“公主还是去谢我们督帅吧。都是督帅吩咐下来的。”
姜鸾没吭声,笑意盈盈地走出几步,这才问起,
“你们布防,都布到哪儿去了。我在水榭这儿怎么一点都没瞧见?”
薛夺张口就道:“自然是贵客云集的正堂周围庭院,层层布防——”说到一半,见了姜鸾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感觉有点不对,话就停了。
“继续说啊。”姜鸾悠然道,“你们层层布防了前头正堂,倒把我这主人晾在水榭这儿,还把你这个护卫公主的中郎将给抽走了。你家督帅心里惦记的是我的安危呢,还是前头正堂里那些贵客的安危呢。他是不是忘了谁才是公主府的主人?”
薛夺哑然片刻,嘴里硬撑着,“挑危险处先布防总不会错。”
姜鸾漫不经心摇了摇团扇,感慨了句,“纸糊的舅甥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