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帝在寝宫称病不少时日了。
起先是因为腿伤难忍。如何处置晋王的事,他和朝中王相为首的一帮老臣们起了龃龉。裴显又不总是站在他这边,时常争执。
朝堂上不遂意,他便索性以退为进,称病不上朝。
称病了几个月,政事运作在王相的带领下并无什么岔子,裴显在政事堂也站稳了脚跟,延熙帝想要看到的文武两个派系水火不容的局面并未发生。
他不是气量宽和的性子,整日在宫闱里懊悔愤怒失落,自感大权旁落,又恐被后世人嗤笑,种种负面情绪如跗骨之蛆,又碰着天气秋凉,年纪轻轻地竟然当真生了场大病。
姜鸾是被薛夺护送着进宫的。
如果来的不是领着北衙龙武卫的薛夺,真出了什么事,薛夺有一战之力,她也不敢冒险进宫。
几个月不曾踏足的紫宸殿外,她遇到了同样匆匆赶来的二姊姜双鹭。
姜双鹭眼角泛红,带着愧疚自责之色,宣召进殿时,低声和姜鸾说,“前两日圣人召我,我才和圣人闹了一场。是不是我惹了圣人生气,连累他病势转重。哎,毕竟是我们的长兄……”
姜鸾问,“圣人召二姊说什么,二姊和圣人闹起来。”
姜双鹭的眸子里顿时蓄了泪,哽咽了声,“圣人说……不会给我开公主府。叫我嫁入谢家。要我彰显皇室女的贤德美名,抚养子女,侍奉夫君。”
她神色不安,“我当时心里难受,驳了几句,圣人当时脸色便不好看。不想过两天便重病了。我……我实不该惹他生气,毕竟是我们的长兄……”
姜鸾轻笑,“他都要把你嫁去人家里做后娘了,当面两句牢骚也听不得?”
她在长廊中段停下步子,前后无人,
“二姊,说实话,你实在不喜那谢征,如实告诉妹妹。阿鸾手里有三百兵。多想些法子,仔细筹划,总能把他给——”
姜双鹭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做什么!别急着动手脚。谢节度自己也是无辜,这次赐婚,他那边事先也不知情的。”
姜鸾舔了舔两边的小虎牙,没做声。
姊妹俩缓行几步,换了个话题。“不开公主府是怎么回事。堂堂一国公主,小媳妇儿似的嫁给他谢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
“这倒也不至于。”姜双鹭轻声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我随着他,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回去平卢,我也跟着去。”
两人正在小声议论时,前方匆匆走来一个人影,两边互相打了个照面,都是熟识的,正是御前内监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有急事要办?”姜鸾打了个招呼。
徐公公过来见礼,“不瞒两位公主,老奴正要出宫,请晋王殿下进宫来侍疾。”
姜鸾抬手虚虚一拦:“二嫂最近都快临盆了,二兄人就算紫宸殿里,心神不宁的,来侍什么疾。我们两个妹妹在圣人跟前侍疾还不够?”
徐公公为难,“这……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的……”
“行,不为难你。”姜鸾退身把路让开,“二兄若是问起,劳烦徐公公如实跟他说,我和二姊都在紫宸殿侍疾了,不差他一个。传我的原话给二兄,一身不能两用,他先把二嫂照顾好吧。”
徐公公应下来,匆匆出宫去了。
姜鸾又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有点不对,回身去看,护送她入宫的薛夺抱臂靠在长廊红柱上,皱眉看徐公公远去的背影,没有跟上来。
姜鸾也停了步子,打量着薛夺的动作。只见他召了一名麾下亲信过去,低声叮嘱了几句,那名龙武卫飞一般跑出去了。看方向,也是出宫。
“报给你家主帅?”姜鸾问他,“每天宫里的大小事忒多,他听得过来么。”
“这两日宫里的大小事,都要报给督帅。”薛夺简短地说道。
姜鸾笑,“这么不放心宫里,他怎的不进宫自己盯着。”
薛夺的脸色却极严肃,没有往日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模样,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跟了上来。
延熙帝姜鸿今日歇在寝宫里,召了两个妹妹侍疾,却又把人晾了整个时辰才召见。
姜鸾仔细打量这位长兄,见他脸色蜡黄,嘴唇皴皮,眼里现出大片的血丝,倒真是个重病模样。
所谓‘侍疾’,也就是跪坐在床边说话,大小事当然不会让她们两个近身。
延熙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汉阳,自从你出宫后,呵呵,连入宫谢恩也不曾有啊。”
姜鸾哎了声,“圣人想看阿鸾吗?阿鸾出宫前一天在紫宸殿外等了整个时辰,圣人也不曾召见吶?妹妹就识相地自个儿找地方躲起来了,不碍圣人的眼。”
谢皇后坐在床边,冷冷道,“汉阳,不得无礼!”
皇帝咳了几声,摆了摆手,不跟她掰扯了。
“你们两个,虽然平日不怎么跟朕亲近,毕竟受诏便来了。”皇帝靠在龙床头的雕花木板,闭着眼,冷笑了声,“你们二兄人呢。”
懿和公主小心翼翼地回,“刚才进来时才见徐公公出宫召二兄,圣人再等等?”
“朕再等等?他就会进宫侍疾?”皇帝冷笑不止,“徐在安是朕打发去晋王府的第三个人了。”
所谓御前侍疾,时辰不超过一刻钟,两边的话没有一句能说到一处,不欢而散。
谢皇后以长嫂的身份把两位公主小姑送出殿来。
懿和公主毕竟挂心长兄的身体,“前几日见面时,圣人的身子还好,怎的才几天便……”
谢皇后端庄地站在原处,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乍看并无不对,涂着口脂的红唇弯起,笑不露齿,笑得极端庄规矩。但整个人的感觉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仿佛一个带着面具的假人。
“入了秋,寒气入体,圣人身上的风寒转重。”谢皇后如此解释道,盯着懿和公主,那笑容忽然又加深了些,倒显露出几分活人气。
“圣人已经赐了婚,二妹和谢氏亲上加亲,以后不妨亲近些。”她挽起姜双鹭的手,姜双鹭惊得肩头微微一震,想要挣脱开,终究不敢。
谢皇后微笑问她,“圣人今日总算能起了身,本宫侍疾数日,得了少许空闲。二妹可否去本宫那儿坐坐?”
姜双鹭连拒绝的借口还没想出,就被谢皇后半强硬地牵着手去了。
姜鸾站在远去的背影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
一回头,薛夺站在几步外,双手抱胸,嘴边叼着根狗尾巴草,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姜鸾把他叫近来,“看你那表情,你肯定知道什么,说说看。”
薛夺嚼着草茎,说,“谢征谢节度今早入了宫。以外戚身份求见的,打的是探望谢皇后的名义。现在人就在椒房殿。”
姜鸾:“……”
姜鸾喃喃地说,“谢征那厮果然还是不该留吧。”
薛夺在身后听得清楚,啧啧感叹,“督帅没说错,公主果然起了不该起的歪心思。公主恕罪,刚才公主嘴边漏出来的那句话,末将也是要如实转给督帅知道的。”
姜鸾‘呸’了声,“你个碎嘴子,尽管告状去。我才不怕。”
侍疾比想象中结束得要快得多,她不愿多停留在宫里,转身往宫门方向走。
薛夺跟在身后,守护着走出宫门,文镜带领着公主府亲卫远远地在宫门外守着车驾,见姜鸾顺利出宫,迎了上来。
姜鸾上了马车,许久不见车驾起步,撩起窗纱,却见薛夺拉了文镜去旁边,面色极为严肃地低声说些什么。
文镜听着听着,脸色也极为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