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捧着茶杯喝茶,淡定地答,“记性略好而已。”
姜鸾回身多看了他两眼,又发现了另一件不寻常的事,“裴中书刚进来时不怎么高兴,现在似乎心情好了?把谢舍人气走了,裴中书痛快了?”
裴显喝了口茶,淡淡说,“没有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痛快或是不痛快。”
姜鸾不满地敲了敲他的长案,“你最近是怎么了?”
“说话都是这种油盐不进的腔调。”姜鸾凑近过去,在近处打量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跟我打官腔?”
她今天穿了身胭脂色的窄袖上襦。人凑近过来的同时,身上大片的胭脂色也云霞般近了身,铺满了裴显的视野,一片艳丽的胭脂红。
胭脂色是寻常的鲜妍丽色,但穿得出挑不容易,这个颜色太亮了,很难压得住。但如果穿衣裳的人压得住艳丽的胭脂色,穿起来极度的明艳动人。
姜鸾长得精致,肌肤雪白,穿了这身胭脂色的襦裙就是极动人的颜色。天气凉了,衣裳夹领滚边处都带了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边,衬托着长开了的明艳容貌,更加显得格外娇俏。
她今天戴的耳坠子也是一对毛茸茸的小白毛球,串了一连串极小尺寸的朱红色圆玛瑙,金钩挂在白玉般的耳垂上,转头时毛茸茸的毛球耳坠子两边晃动,可爱又活泼。
裴显的手指在长案下细微地动了动。
想把毛球耳坠子摘下来。
他刚才在后头坐着,前头的姜鸾身子动一下,两边的耳坠子也跟着晃动一下。他的目光便时不时地盯着那对耳坠子。
专门做给未出阁少女穿戴的耳饰,可爱是极可爱的,但太过于活泼了,便显得不庄肃。以皇太女的身份来说,这对耳坠子活泼过头了。
刚才谢澜在对面讲解邸报的时候,视线也在活泼泼跳来跳去的毛球耳坠子处转了好几圈。
现在姜鸾转身过来,手肘趴在长案上,身子前倾靠近,毛茸茸的耳坠子几乎在他的面前晃了。
裴显突然起身,绕去谢澜的坐席处,拿来了邸报。
邸报在前后摆放的两排长案之间打开,隔出了一尺宽的距离。他不动声色地往后仰,额外又拉开了一尺的距离。
“殿下请看这段。”
邸报里写明了卢氏的处置。
卢氏五房,卢望正一系,侵吞空饷,虚报军户,是导致三月太行山战败的罪魁祸首,罪不容赦。男丁不论嫡庶,一律判了菜市口处斩弃市。
卢氏其余嫡系男丁,念在祖上曾经立下的赫赫荣爵份上,判了比当众处斩稍微体面的‘绞’刑。
五服之内的支系男丁,流放三千里戍边,三代之内不许为官。
女眷流放,家奴发卖,未满十五岁的年幼||男女没入宫掖。
姜鸾刚看到这里,背后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在邸报‘没入宫掖为奴’四个大字上点了点。
“卢四郎的事没有明着写入邸报,他虽然已经十八岁,但明面上算作是未满十五岁、没入宫掖的幼||男,含糊抹过去了。”
裴显在邸报上轻轻点了一下,很快地收回了手,又重新拉出两尺的距离,语气寻常平淡地说道,
“朝廷邸报一旦公布下去,可是传递八方州府、直达边境的。殿下设想一下,如果邸报上明晃晃地写,卢氏十八岁嫡系男丁一人,没入宫掖为奴……会是个什么后果。”
姜鸾没注意到他身子往后仰,她趴在裴显面前的长案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听起来就是很严重的后果。谁帮我把事情按下去了?”
裴显不答,起身行告退礼,“谢舍人都走了,今日的邸报讲解就到这里罢。臣手边还有事,先行告退。”
“哎?你把谢舍人几句话气走了,你自己倒是替本宫补上今天的讲解啊。”
姜鸾抬手拦他,“最近怎么回事,每次都是话没说两句就走。都年底了,衙门理应清闲了才是——”
裴显绕过她阻拦的衣袖,走出了门外,简短地丢下一个字,“忙。”
姜鸾纳闷地瞧他的背影远去。
“忙?”她喃喃自语,“真忙假忙?该不会是在躲我,被骂怕了?我挺久没骂他了呀。”
姜鸾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自己行事是没有怕这个字的。根据她对裴显的了解,他行事也从没有怕这个字。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岔了。
或许接近年尾时中书省真的忙?
她起身出去找谢澜。
谢澜说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生闷气,她得把人找回来,好歹是东宫的人。她这个主上得护着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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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进了十一月,京城算是入了冬。
不久,下了今年的头一场冬雪。
纷纷扬扬的细碎雪点里,写明卢氏重案处置结果的邸报从朝廷颁发了下去,随着驿道快马,送往八方州府,四野边境。
卢氏五房卢望正一系的男丁全数绑缚刑场,在冬日的大雪里,验明正身,人头落地。其余嫡系在刑部牢狱中处绞。流放出京的囚车长到不见头尾。
一场京城大雪过后,荣华百年的范阳卢氏从此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被姜鸾送去京郊的‘狸奴别院’安置的卢四郎闹起了绝食。
卢氏被处置的事虽然没有人明着告诉他,但伺候饮食的下仆们偶尔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卢四郎又不是个傻子,哪有猜不出的。
他被安置的这处‘狸奴别院’是裴显亲自挑选的,位于京畿旁边某处郊县的半山间,地方僻静,周围群山环绕,只有一条进山道,易守难攻。
唯一有个毛病,就是进山道狭窄而陡峭,碎石满地,马车太颠了。
姜鸾进山的路上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半路忍不住叫停了车,出去吐了一回。
今天随行的还是羽林卫中郎将文镜,带了两百东宫亲卫随行护卫。
但这只是名义上。
裴显额外点了五百兵,分散成几股探察兵马,在车驾的前后清道,确保东宫出行万无一失。
他自己穿了身利落的袴褶袍子,又套了身军里裨将常穿的两当铠,不显山不露水地混迹在两百东宫亲卫人群里,此刻就勒马停在车驾旁边,斜睨着姜鸾扶住山壁,吐得七荤八素。
“殿下的身子还是太弱了。”裴显在旁边盯着她发白的脸色,声音惯常地平静沉稳,
“臣记得六月在临风殿里练了一个月的马步,当时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后来出宫开府,懈怠了马步。殿下还是继续勤练得好。臣叫文镜过来,叮嘱几句?”
姜鸾吐完了,接过水袋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热茶,一口气总算缓了过来。
“得了吧。”她不客气地说,“知道你最近看文镜不顺眼。文镜替我把卢四郎偷出来,是我的主意,你为难他干嘛。你叫文镜盯着我练马步,打算一下罚两个是吧?我好端端地干嘛自己罚自己?不干。”
裴显倒也不勉强。
“不肯勤练体魄,那就只能忍受颠簸了。”他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山间若隐若现的别院院墙。
“每次坐车上山都吐一回,还要硬撑着来探望‘狸奴’。可见殿下心头的喜爱。”他不冷不热地道,“吐完了?劳烦坐回马车,前头还要继续行一程。”
姜鸾勉强坐回车里。
上山一回吐一回,说心里不膈应是假的。
她撩开窗布帘子,怀疑地问,“裴中书,你该不会是故意把别院安排在这么偏远的山里头吧?存心想让我没事别来?”
裴显已经翻身上马,短鞭在马臀上轻打一下,纵马往前奔出十几尺。
——装作没听见,压根没回。
姜鸾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忍着要吐不吐的那股子难受感觉,又磨了磨牙。
“他自己心里不痛快,对人就装聋作哑的。谁惹你了,去找惹你的人撒气啊。”
和她同车的秋霜听在耳里,诧异地掀开马车帘子,远远地去看裴显的背影,“殿下从哪里看出裴中书心里不痛快了?他看起来和平日并没有任何不同呀。”
姜鸾靠在马车壁上,要吐不吐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发白地拿帕子捂着嘴,
“还用细看?隔得大老远就瞧见了。今天上山看狸奴,跟他说不必跟了,他说出京不安全,非要跟车盯着。人跟着车又不高兴。自打从京城出来就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