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不满意。
他希望她梳符合女君身份的高髻,而不是未出嫁的京城贵女人人都梳得的双螺髻。
他见一次说一次,她起先置若罔闻。说多了,她听得烦了,有几次他正在劝谏,她当着他的面把发髻拆了。
“朕就喜欢。”
姜鸾拿指尖一圈圈地拢着发尾,“朕自己的头发,梳什么发髻,朕自己做主。裴相看不得,那就别看啊。”
接下去的半个月,姜鸾说到做到,压根不叫临风殿伺候的几个大宫女近身。
她自己动手,每天气喘吁吁地对着铜镜编辫子。
不管是召见太医,召见裴显,还是在庭院里遛弯,无视于所有人诧异的视线,每天明晃晃地梳着一条垂落到腰后的乌黑大辫子,简朴得仿佛乡野间玩耍的少女,还不如之前的双螺髻。
裴显:“……”
他可以决定朝堂上的政事,发兵还是不发兵,反对他的朝臣是罢黜还是下狱,但他无法决定女君今天要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什么发髻。
他从此闭了嘴。
他闭了嘴,姜鸾便也不再和他继续对着干。随着每天的心情,双螺髻,随云髻,堕马髻,偶尔梳个飘逸的飞仙高髻,搭配着庄重端雅的天子常服,看起来倒也颇有几分女君的气度。
但心情好、身子好,能够起身四处溜达走动的时候,毕竟是少数。一年十二个月,也只有气候最好的夏秋几个月常见。
其他大多数的时日里,她旧疾发作,脸色苍白,仿佛要把整个肺叶都咳出来地剧烈地咳喘着。咳得累了,吃完了药,躺在门窗紧闭的寝殿里,昏昏沉沉地入睡。
裴显白日里公务繁忙,等得空时,往往入了夜。他隔三差五地去临风殿探望,十次里有五六次她已经睡下了。
他当然不会叫醒她。
就如同眼下这样的情形,一个面庞恬静,安静地陷入深眠之中,一个站在床边,低头看一会儿。
裴显站在床边,低头去看。今天的情形乍看起来,除了她的脸色格外地白,唇瓣毫无血色,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是耳边断断续续地一直有人在哭。
临风殿里贴身服侍的几个大宫女伏地哀哀地哭,庭院里值守的禁卫跪倒在廊下哭,就连旁边站着的吕吉祥也一边眼珠子乱转地窥探他的神色,一边拿袖子抹着眼角。
几个御医跪倒在床边,不敢抬头。
“裴相,节哀顺便。”太医署里的吴太医鼓足了勇气开口。他和其他御医不同,是军医出身。姜鸾从洛水里被捞出来的那天,随军救治的就是吴太医。
“圣人是七八年的旧疾了。当年寒凉洛水里那一遭,彻底坏了身子。当时臣就说过,圣人的病症,只怕年寿不永……”
吕吉祥站在身后察言观色,趁机插嘴说,“七年啦!圣人的身子能够拖延到今日,已经是皇家列祖列宗额外看顾了。哎,去得还算平静。还算平静。”
裴显没回应。
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在仿佛沉睡了的人的身上。
“陛下的嘴唇是怎么回事。”他蓦然出声问。
几个御医慌忙起身去看。
“是陛下临去之前,吐了口血……”资历最老的一名老太医慌忙地解释,“或许是肺里积攒的淤血……老臣等方才整理遗容时,已经仔细擦拭查验过了,并无任何破裂皴口。”
遗容两个字,像两支尖锐钢针,毫无征兆地扎进了骨缝里。
裴显专注而锐利地凝视着毫无血色的苍白的唇。
“不,至今还在溢血。”
太医们慌忙起身,诧异地端详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