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她看他,他亦看她。
浑身湿透了,像只落了水的猫儿,娇气又羸弱。浑身都在细细地发抖,看着极可爱可怜的模样,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张口就骗他。
心眼多得筛子似的小丫头。被他当场戳穿身份,眼看躲不过去,就开始撕心裂肺地猛咳,咳到所有军医都围拢过来急救,再也无人想起刚才的话题。
他在无人的大帐里微微地笑了下。
唇边细微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把书卷收起,系在木轴上的羊脂玉珠拢在掌心,攥得生疼。
————
这次出征,断断续续打了四个月。铲除了西南边举兵反叛的剑南节度使,慑服了南边蠢蠢欲动的几个臣属国。
大军凯旋回程,惯例在京城五十里外,见到了出城犒军的官员。
裴显领了犒赏,入京谢恩。
四个月不见,紫宸殿里的小皇帝长高了一截,人也壮实了。裴显不在京的这段时间里,他度过了七岁的生辰。原先不习惯的天子身份,如今也渐渐习以为常,学着他小姑姑的惯常做法,像模像样地赐了赏,留了膳。
当晚在紫宸殿用完膳,裴显陪小皇帝说了一会儿闲话,讲述了几个行军间发生的事,又打开舆图,细细讲解了这次出征的方位和几次大战役的所在地。
小皇帝起先还认真听着,但舆图太过复杂,征战的过程也没有他想象中有趣。渐渐地,他的眼皮子耷拉下去。
宫人服侍小皇帝就寝,裴显站在龙床侧边,隔着一层薄纱注视着。
就在他告退前,小皇帝隔着放下的帷帐,忽然问他一句,“裴相,你会毒死朕,自己做皇帝吗?”
裴显告退的脚步停住了。“陛下何出此言。”
服侍的内侍们听到只言片语,齐齐面无人色地跪倒谢罪。小皇帝也惊慌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没……”他手忙脚乱地把床头一本书往瓷枕后塞,慌张地说,“没什么。朕随便说说。”
裴显掀起了帷帐,把小皇帝藏在枕头后头的书抽出来,翻了翻。
是一本精心编纂给开蒙儿童通读的史书。书里使用了易懂的文字,还配了不少插画。里头讲到了董卓,讲到了曹操,讲到了王莽,讲到了跋扈将军梁翼,还有一幅精美的插画,画的是少年质帝被毒死的场面。
裴显翻完了全书,脸上没什么过多的表情,把书卷放回枕头后面。
“谁把此书献给陛下的。”
小皇帝的表情更加惊慌了几分,扯住了裴显的衣袖,“裴相,不要杀他。他对我很好的。”
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小皇帝算是讲义气的了。他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他’是谁。
但随侍御前的内侍们都是成人了。他们懂得审时度势。
裴显在半个时辰之内就抓获了献书之人。
是随侍御前的中书舍人,王家七郎,王鄞。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出身。
裴显领兵出京征战的四个月里,小皇帝无人陪伴,紫宸殿空旷无聊,当众抱怨了几次,不知由何人牵线搭桥,在小皇帝面前推荐王七郎。
王七郎出身高门,学识渊博,气质高华,被小皇帝一眼挑中,征辟入朝,担任中书舍人,随侍御前。
事情并不复杂,从查明到抓获处置只花了半个时辰。
王七郎从始至终,并未开口为自己辩白一句。
只在入狱前夕道了句,“劳烦诸位带一句话给裴相。鄞之今日,乃是裴相之明日。”
裴显并未去问王七郎,他为何做下此事。
四大姓出身,这条理由已经足够了。
当年京城的八月dòng • luàn之夜,平卢节度使谢征参与dòng • luàn,被裴显领兵镇压,诛杀于城外。
谢征是谢氏嫡系出身,事后清算谢氏全族,嫡系子弟绞于狱中,旁系族人流放三千里。
王氏和谢氏有姻亲。
王七郎的嫡妹,嫁给谢氏五郎。
京城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皇室世家共治的朝堂局面已有百年。他这个外来之臣,在短期内打破了京城的百年局面,以兵马立稳脚跟,以杀戮竖起权柄。这条路上尸山血海,他早已得罪了太多人。
开弓之箭,绝无回头之路。
他踩着满地尸骨走出来的路,除了继续走下去,再无第二条可能。
裴显知道得很清楚。但有些事,一旦发生了,终究是再难挽回。
处置了王七郎之后,小皇帝闹起了脾气,再不肯亲近他。
他起先不以为意。姜鸾从前和他发起脾气,比小皇帝的程度厉害得多。
他连姜鸾的脾性都能受得,她七岁的小侄子闹起脾气,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从两兄弟里挑了阿宝,就是看中了他直来直去的脾气像她。
他白日里政务忙碌,习惯了夜深人静之后,从政事堂出来,顺道去寝殿里看一看。
从前去的是临风殿,现在去的是紫宸殿。
这天,他特意提前从政事堂出来,踩着宫道两边点亮的灯光进了紫宸殿。
小皇帝已经睡下了。寝殿里安静无声,矮几上只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他摆摆手,阻止了内侍通报,放轻脚步进去。站在龙床边,隔着一道影影绰绰的帷帐,看了一会儿沉睡中的小皇帝。
皇帝年纪还小,确实需要陪伴。他已经挑选好了替代王七郎的中书舍人,原打算着,如果阿宝今夜没睡,就知会他一声。
小孩儿贪睡,今日他睡得早,明日再来说不迟。
他转身就要离开寝间。
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不寻常的响动。
小皇帝刚才隔着帷帐屏住了呼吸。以为他走远了听不见,屏住的那口气才长长地吐出来。
他的心往下沉,脚步却没有停,依旧沉稳地出去。
走出门外时,他听到了被褥窸窸窣窣的声响,刀鞘碰触瓷枕的声音。
小皇帝把被褥里藏着的刀,放回了瓷枕后。
裴显耳边听得分明,脚下依旧往外走。
越走越快。
大步生风,越过身侧一个个恭谨躬身行礼的宫人。
一张张卑微向下的面目,隐藏在柔顺的姿态里,隐藏在灯火映照不到的阴影里,此刻都是什么表情。
脚步越走越快,入朝不卸的腰刀悬挂在他身侧。
走出紫宸门外,脚下蓦然停下,他回身,在沉沉夜色里,锐利地回望了一眼。
巍峨耸立百年的殿室寂静无声,屋脊上蹲守了一排脊兽,张牙舞爪的身形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这是他最后一次夜入紫宸殿探视。
自从八年前入京,风霜雨雪,裴显从未有一日缺席朝会。
即使夜里被人当街行刺,第二日裹好了伤,依旧若无其事起身,在政敌难看的脸色里从容踏入宫门。
征讨大军刚刚凯旋回京不久,裴相在朝中威望如日中天,这原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清晨例行的大朝会,裴显却无故缺席了。
小皇帝坐在龙椅高处发愣。
文武百官在丹墀下窃窃私语。
听说,裴相昨夜叫开了城门,快马出了京城。不知去往何处。
————
裴显快马出了京城。
一夜疾行五十里,身侧只有文镜一人相随,去了城郊的帝陵。
踩着清晨的露珠,越过八对石人石马,在女君的陵寝庭院里,打开了一坛子酒。
烈酒入喉,若能如愿醉倒红尘,又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半坛子烈酒下肚,人微醺。
陵寝殿门紧闭。裴显随意地靠坐在石门前,长腿屈起,腰刀放置膝上,凝望晨光里的汉白玉庭院。
“从前自命不凡,总以为看破世间庸碌。今日大梦初醒,才知我亦庸人。”
一口饮尽杯中酒,他举起面前第二只酒杯,烈酒倾倒阶下。
她撒手人寰,身后留下她不愿说的三大憾事。
他揣测着她的憾事,看顾她的侄儿,一如看顾她当年。
他看小皇帝身子康健,在宫室里蹦蹦跳跳,便觉得,她若重活了一世,也应当是这般朝气蓬勃。看小皇帝发脾气,便想着,平日里不怎么像,发脾气时倒有三分像她。
外出征战归来,城外接受犒军时,也想着,她的小侄儿,行事像她。
裴显摇摇头,自嘲地举杯,“你是你,他是他。世上哪有一样的人。所谓弥补,不过是一厢情愿。”
看顾她血脉相连的小侄儿,守卫她留下的江山,自以为以此身做有用事,多少能够弥补几分她不曾说出口的遗憾。
然而,世间只得她一个,旁人终究是旁人。
纵然外面那层皮极力装得像,骨子里终究不是她。
人都不在了,还能弥补什么。
她带着不曾言说出口的遗憾撒手人寰,事后多少自欺欺人的弥补,终归无用。
一坛酒,从清晨朝露,喝到牧野苍茫。
裴显七八分醉了。
一声清越龙吟,利刃出鞘,他站在暮色庭院里,握刀四顾,心生茫然。
文镜默不作声地跟随身侧,从清晨陪伴到黄昏。
他终于出口催促,“督帅,回去吧。”
“回去哪里。”
“京城待得不快活,我们就回河东去。”
裴显笑了声,摇摇头,“回不去了。”
出来得太久,叱咤半生,搅动了天下风云,再回不去故地。
文镜和他对坐,眼看他喝完整坛酒,抬手拍开第二坛封泥,再次说,“督帅,回去吧。京城来了几拨人寻了。”
裴显捏着酒杯,眺望天边映过院墙的最后一抹晚霞,“再等等。”
暮霭微光里,他从怀里取出七年前的手书。
故地不能归,旧人不复在。
陪伴在身侧的,惟有这卷手书。
尘封手书重新打开,他的目光落在褪色的墨迹上。
病中的字迹,落笔虚弱无力,骨子里的大胆热烈却透过字迹,毫不掩饰地落于纸上。
“他真好看。”
“除夕之夜,愿他能来。”
“病势转好,三召而不至,非人哉!”
“昨日咳血,报去政事堂,人瞬间而至。气!”
“出征日久,想念日甚。”
“兵马阳关道,三月不通书。惟愿他安好。”
夜色深了。
文镜留下了一盏风灯,临走前点亮,就搁在石阶上。
蜡烛在风里明灭不定,几度欲熄灭,他坐在石门边看了半个时辰,那盏灯始终未灭。
他把灯拿过来身侧,以自己的身体挡了风。
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他酩酊半醉,对着黯淡孤灯。
戎马半生,征战四野,执掌权柄,身居高堂。
自以为世事尽在股掌之中,运筹帷幄可定八方。谁知世事百转千折,处处出人意表。
八方未定,风雨将起,故地难回,旧人不在。半生汲汲营营,亦不过是红尘中庸碌奔忙。
夜风里传来他的自语。
“离世日久,想念日甚。”
“阴阳两隔道,人间不通书。惟愿你安好。”
——
陵寝道前,长明灯两盏,映亮八对肃穆石人石马。
清晨晨光亮起前夕,陵寝里徘徊整夜的人整装离去。马蹄声声清脆,回返京城。
陵寝内殿石门紧闭,墨迹淋漓,留下离去之人昨夜大醉后的狂草手书:
少年倥偬马疾风,
挽弓逐日蹑鹏程。
千古明月应笑我,
一念蹉跎误半生。
《前世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