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头督促她用功的人,劝慰她晚起的情形还真少见。
姜鸾突然高兴起来,一个翻身,把衾被又掀了。
她揉着腰坐起身,乌发从肩头蜿蜒披散,挡住了玲珑曲线,瀑布般地垂到了腰间,
“你这句说得极好,深得我心。我想起来一首诗。”
裴显轻轻“嗯?”了声。大半夜的,叫她在帷帐里想起什么歪诗?
居然是首正经的古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1。”
姜鸾念完了,兴致勃勃就要起身,
“腊月尾,新年前。整年到头,像现在不用早朝议政,不用进学做功课的日子能有几个?走走走,我们出去秉烛夜游!”
裴显:“……”
深夜下着大雪,新君带着裴相,两人大半夜地捧着蜡烛出去夜游,临风殿值守的禁卫全惊动了,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头。
薛夺才歇下就被叫起,人快疯了。
木着脸,抱着刀,带着麾下几十个值守禁卫,一个个地在大雪里穿起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瞪眼瞧着前方两只蜡烛忽明忽暗,在大雪里明灭跳跃。
还好今夜虽然雪大,风不怎么大。
深夜的长廊前方,传来一阵阵的低语声。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阿鸾游得开心了?”
“开心。”姜鸾托着烛台,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仰头看头顶枝干伸展的大梨树,枝桠间飘落的雪花。
“就是天色太黑了,到处都在飘雪,没什么东西可看的呀。彦之,我们要不要去御花园走走。”
薛夺打了个喷嚏,搓着手去看身侧的文镜。
军里的好兄弟,皇城里的难兄难弟,昨天跟着圣人来回跑了趟东山离宫,晚上刚歇下两个时辰,就被麾下的羽林卫推起来。
文镜镇定自若地跟着,神色如常,持刀跟随左右,看来早习惯了主上兴起而至的半夜折腾。
裴显更镇定。
“今年御花园没有搭建鳌山,此刻黑灯瞎火,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淡然提议,“过几日就是除夕。今年的除夕之夜,就如去年除夕那样,你我秉烛而游,夜登城楼,如何?”
“好极了。我也在想着。”姜鸾愉悦地应下,掰着手指数了数,
“今天是二十四……除夕之夜,只剩六日了。时光如流水,一年过得好快。”
既然有了除夕之约,今夜临时兴起的‘秉烛夜游’当然也就宣告终结。
“好累呀。”姜鸾还是披着那件大红色的毛斗篷,边伸懒腰边往寝殿方向走。“真的好累。”
裴显淡定地应和:“嗯。”
傍晚时,他就从这位嘴里听到了一连串‘好累’。当时他是信的。
体貌纤柔的天家贵女,铁护腕,扎马步,个子倒是窜高了,人始终没能长结实点。两日之内,快马来回百里,肯定累坏了。
姜鸾留了他半夜,累得中途睡了一觉。他当时也觉得,体力差不多到极限了。极难得地劝慰了一句,劝她明日晚起。
没想到……大半夜地眯了一小觉,几句话说清醒了,她居然又爬起来,兴致勃勃地来了场‘秉烛夜游’。
她自己没觉得怎样,把上半夜刚巡值回来的薛夺给折腾了个不轻。
“好累呀。”姜鸾如今真的觉得累了,走回后殿时,脚步微微晃了下。
裴显没接话,不远不近地跟随两步外。
姜鸾走路没看脚下,脚尖磕到了青石道两边的青砖,细微地一个踉跄,身子往旁边歪。
才歪了一下,身后伸来有力的手臂,把她稳稳地托住了。
“当心脚下。”裴显把烛台留在雪地里,过去扶住了她。
姜鸾斜倚在他怀里,仰着头,对着半空飘落的雪花。
半阖的星眸里带着朦胧的光,倒映出面前人的影子。
“我就知道你会扶住我。”姜鸾笃定地笑,“你走在我身后,我一点都不怕。”
裴显没说什么,手臂抱紧,扶她站稳了。
这才提醒了句:“外头薛夺和文镜带着两队禁卫看着呢。”
“让他们看去,我怕什么。”姜鸾懒洋洋地咬起手指甲,“从前做公主的时候,谁都叫我谨言慎行。后来做东宫皇太女,换了一批人接着叫我谨言慎行。我偏不要。”
“如今我登基了,我在我自己的寝殿里,又没做什么惊世骇俗的残暴恶事,只是在自家庭院里和你两个秉烛夜游,雪地里走一圈而已,行事需要顾忌什么?”
姜鸾说到做到,转身望着庭院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放大声音喊,“裴相,今夜我过得好快活。你快活不快——”
裴显眼疾手快把她的嘴捂住了。
他迅速提起新的话题。“新年前给你送只黑色猫儿来。保管样貌性情都像极了点点,凑成一对过新年。”
姜鸾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真的?”
“说到做到。”
姜鸾满意了。
她打了个呵欠,用寻常不大能听到的温温软软的声音说,“真的好累啊。”
“我抱你回去?”
“嗯。”
她是真的累了。大红色的毛斗篷兜住了整个身子,猫儿似的蜷在他怀里。裴显轻松地托住,步伐丝毫没有变化,跨过后殿门槛,继续稳健地往里走。
姜鸾蜷在温暖的怀里,忽然若有所思,噗嗤笑出了声。
她在他怀里仰着头,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线条锐利的下颌轮廓,
“怎么,当着麾下亲信的面说一句你今晚过得很快活,这么羞耻的吗?”
裴显镇定否认,“没有的事。”
姜鸾才不信。
这位的心思向来不容易揣测,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嘴上肯定死不承认。
姜鸾轻轻踢了他一脚,“哼,明明是嘴硬不认。”
“没有的事。”
“那为什么既不肯承认你快活,又不让我把话说完。”
“当然是因为那些话不适合让他们听见。”
“真的?不是因为你自己在老部下面前抹不开面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文镜和薛夺两个都召来,把刚才你不让我说完的话再说一遍。”
“毛色纯黑的猫儿,想要什么品种的?点点如今多大了,公猫还是母猫?找只差不多年纪的,凑一对可好?”
“不想往下说就转开话题,哼,当我不知道?”
“好了阿鸾。点点如今多大了?公猫还是母猫?”
姜鸾忍着笑放过了他。“快要两岁的母猫。我想找一只小点的公猫,毛色纯黑的,毛要长,眼睛要圆圆大大的。”
“记下了。”
姜鸾打了个呵欠,乌发埋进温热的胸膛里,蹭了蹭,
“困了。风吹得有点冷。”
“斗篷毕竟不能盖住全身。抱紧一点,进了寝间就不冷了。”
“嗯。“姜鸾果然是困极了,声音也模糊起来,“猫儿真的年前就能找到?没有几天了。”
裴显的嗓音沉着地道,“可以。”
脚步声逐渐走远了。
临风后殿外,薛夺蹲在窗下,刚薅下来的干草茎叼在嘴里,麻木地嚼了嚼。
他今年一定犯太岁。
今年犯太岁,才会叫他这个耳聪目明的未婚男丁来守天子寝殿。
大半夜的,被迫听自家杀伐决断的督帅和折腾死人不偿命的女君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用平日里绝对听不到的温柔腻乎的声线,足足聊了两刻钟的黑猫白猫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