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
他抬手抚摸过大金樽的双耳,确定是同一只没错,撩起眼皮,往宴殿中央处的主位瞄去一眼。
姜鸾手肘撑在食案上,乌黑眸子也在望着他。两边视线对上的瞬间,姜鸾单手支颐,冲他眨了眨眼。
她今日这身赴宴装束打扮得精心,正朱色的鸾凤广袖长裙,映衬得肌肤瓷白,明眸皓齿,眉心一点同色的牡丹花钿,在明亮灯火下娇艳欲滴。
“朕听说,边关凯旋的将领们各个都练出一身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裴相尤其海量。区区二两杯,岂能尽兴。”
姜鸾笑盈盈当众举杯,“新年将至,庆功佳宴,还请诸位满饮杯中美酒。”
在场赴宴的众臣齐声道,“臣谢陛下赐酒。”随即当然是各自举杯,一饮而尽,齐齐亮出杯底。
只不过众臣亮出的是四两青铜爵的杯底,裴显要亮的是半斤(注:八两)金樽的杯底。
姜鸾目不转睛,盯着裴显这边。眼看他不紧不慢地喝完大金樽里的半斤酒,亮出杯底,姜鸾冲他嫣然一笑,继续赐酒。
“踏破牙帐,射下天狼。五十年罕见的边境大捷,区区一杯赐酒岂足够?诸位,还请举杯再饮!”
裴显:“……”
他这边还在慢慢地喝,其他宴席各处,青铜爵两杯下去就是半斤酒,已经有量浅的朝臣顶不住。
眼看谢侍郎得了御赐的醒酒汤,其他朝臣也纷纷向内侍索要醒酒汤。
薛夺抽空过来,小声问,“督帅,你还行不行?要不要给你也弄碗醒酒汤来。”
裴显把喝空的大金樽往案上随手一放,“不必。”
他斜睨了眼高处那位。姜鸾向来行止都不怎么规矩,年底的热闹庆功宴,端正坐了没两刻钟就换了懒散的盘膝坐姿,托着腮,也在懒洋洋地瞄着他这边。
裴显抬手把薛夺招到身侧,问他,“她今天又怎么了?怎么突然把半斤金樽拿出来了。”
薛夺压低声线,“听文镜说,早上看了督帅献上的大礼,或许是被恶心到了,回去临风殿就吐了一场。”
“……吐了?”裴显一怔,抬头又去看。姜鸾换了个姿势,端起面前的半两小玉杯,懒洋洋地冲他举杯。
锦绣鸾凤华服的织金绣线在灯火下熠熠闪光,黑漆长案遮掩住了女君的平坦小腹。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不受控制闪过脑海。裴显的声线难以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怎么个吐法?”
薛夺也是一愣。“被恶心吐了,还能有几个吐法?反正文镜说了,前后吐了两轮,抱怨了一路,说人长了嘴就是要说话的。那位把大金樽拿出来灌督帅的酒,估摸着也是和这事有关。”
裴显默然不语,手指关节在长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十二月初入京。
入京当日就下了诏狱,在里头待了五天。
入京后第一次留宿临风殿,是在她登基当晚。那时已经腊月初十了。
今日才腊月二十九。
时间不对。再快也不至于。不可能是他想到的那个可能。
一时间滑过心底的思绪,引发了细微的情绪波动,说不出是期盼还是失望。他摆摆手,叫薛夺退下了。
但心头瞬间闪过的念头,却再也挥之不去,始终横亘在脑海里。
过了年,他就要二十七了。
家族里有个侄子和他同岁,在河东娶妻生子,如今一双小儿女已经绕膝。
他放下金樽,再次抬头,望向丹墀之上的高处。
姜鸾看腻了歌舞,正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的半两小玉杯。察觉了下方长久凝望的视线,诧异地回望过去。
裴显指了指面前的大金樽。
姜鸾眨了下眼,明白过来他的疑问,嗤地笑了,遥遥比划了个‘五’。
早上猝不及防的五倍重礼,值得一个半斤金樽。
裴显盯着面前金樽看了一会儿,思忖着姜鸾比划的‘五’。他叫过内侍,吩咐了几句。
内侍开始往空盏里倒酒。
姜鸾远远地看着玉色美酒盛满金樽,不等她这边赐酒,他那边自己举起金樽,开始喝第三杯。
“这么自觉的吗?”姜鸾纳闷地和崔滢说,“莫非裴相误会了。以为我比划的五,是让他喝五杯的意思?”
“五杯就是两斤半了。裴相刚才还和谢侍郎对饮了两斤……”崔滢嘶了声,有点不放心,“今日宫宴的酒后劲不小,裴相的酒又喝得急。要不要把醒酒汤也给裴相一碗预备着?”
姜鸾把文镜召来,“盯着点你家督帅。真喝醉了,早点把人扶下去休息。”
文镜道,“是!”
他刚转身下了丹墀,还没来得及盯住自家督帅,一道朱色官袍的修长人影出现在面前,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谢澜站在丹墀台阶下,视线往上,手捧一只空杯,
“臣请陛下赐酒。”
姜鸾:“……”
她把人召上来,仔细瞧了瞧谢澜的脸色。
一张绯色桃花面,星眸蒙蒙地起了雾,但嗓音清醒,她一时竟摸不清这位是醉着还是醒着。
“谢侍郎,喝醉了?”姜鸾诧异问他,
“今日的庆功宴,庆祝的是大军凯旋。但凡是单独赐赏的酒,都是赐给你长兄,裴相,以及此次出征的诸位将领。你并未参与出征,为何也要单独赐酒?”
谢澜应声而答,“长兄和裴相已经得了陛下赐酒。臣带着空杯前来,请陛下赐酒。”
乍听起来,似乎有理有据;但仔细想想,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嘈杂的歌舞丝竹乐音里,谢澜举起手里空杯,口齿清晰地道,“去岁新年间,陛下当时还是东宫殿下,臣曾说过,殿下的将来长长久久。”
姜鸾见他虽然应对如流,但眼神迷蒙,身形细微摇晃,显然陷入酩酊大醉。
“不错,朕还记得。”姜鸾好言好语地劝他,“静泽,你醉了。刚才的醒酒汤没喝?回去喝了,下去睡吧。”
谢澜不愿走。
“去岁新年,臣当时说,暮去朝来,又是新春。愿长伴殿下左右。今日腊月年底,眼看又是一年,臣还是这句话。”
谢澜固执地举着空杯,无论徐公公和崔滢两个怎么好生劝说都不肯走,依旧口齿清晰地道,
“暮去朝来,又是新春。澜愿长伴殿下左右——”
姜鸾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是醉狠了吧?裴相刚才和他到底拼了多少酒?称呼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