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歌舞尽兴。”崔知海也是那十来个倒霉蛋中的一个,气喘吁吁地跳过来。他身材微胖,十来圈就转不动了,“臣、臣请退。”
姜鸾也尽了兴,由崔滢扶着,重新落御座,还是单手支颐的姿势,继续笑看歌舞,又吩咐道:
“倒酒。”
文镜跳舞的功底普通,十几圈胡旋下来晕头转向,姜鸾身边没了人阻拦,几个宫人听命过来倒酒。
二两白玉杯,玉色美酒斟满。
姜鸾伸手去拿酒杯,一道熟悉的紫袍身影却挡在面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直接取走了酒杯。
“陛下醉了,不宜再饮。”裴显沉着劝诫。
姜鸾应声抬头,乌黑眸光里雾蒙蒙的,脸颊嫣红,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撒娇的醉意。
“裴相不许拦我。今夜是除夕呀。新年将至,歌舞尽兴,我要喝酒。”
“陛下醉了。”
“我没醉。”姜鸾抬手去夺酒杯,抢了几下,酒杯在裴显手里纹丝不动。
姜鸾明智地放弃了那只酒杯。案上空杯多的是。
她自己倒满酒,摇摇晃晃举杯,“我没事。还、还能喝。”
裴显盯着那杯满酒,细微地皱了下眉。
“别皱眉。”姜鸾的一杯酒已经送到唇边,见了裴显的表情,却自己放下杯,抬手往半空中摸索了几下。
看她的动作,像是要拂去他眉心皱起的川纹。
“我们好好的,不许再皱眉。”她嘟哝着说。
她醉后估不准方位,抬手当然摸了个空。
裴显看她的动作,神色却逐渐温和下来,果然就如她要求的,舒展了眉心,不再有川纹。
他拿走案上的二两酒杯,放缓声音,近乎温煦地哄她,
l“今日喝得足够多了,明日还有元旦大朝会。陛下歇一歇,醒酒汤已经在煮了,喝碗醒酒汤。”
姜鸾不满地说,“我还能喝……”
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臣请献家里自制的醒酒丸。”
谢澜起身走近御案,双手托着一个小巧的莲花镶云母方盒,解释道,
“家中自制的方子,一丸含在舌下,可醒神醒酒,消弭头痛,效果比寻常的醒酒汤要好许多。澜今日带了四粒,方才送了一粒给家兄,这里还有粒,请献于陛下。”
说着打开盒盖,里头用丝绸铺底,木质四格,还剩余丸醒酒丸。
当着众人的面,谢澜自服了一粒醒酒丸,将方盒双手呈上。
徐公公过来几步,双手接过方盒,就要转呈给姜鸾,裴显却抬手拦在中间。
“来历不明、药效未知的四粒药丸,谢侍郎自服一粒,也不能证实其他几粒没有问题。”
他不冷不热地道,“陛下醉酒,宫里有的是醒酒汤,何必用宫外来历不明的东西。”
话说得不好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徐公公犹豫着道,“确实。裴相刚才吩咐备下醒酒汤,已经熬煮好了……”
裴显道,“端一碗来。”
姜鸾坐在原处,酒意上涌,人有点晃神。
耳边似乎有人嗡嗡吵个不休,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面前放了一碗汤药,一盒药丸。
在她耳边嗡嗡吵得不休,叫今晚赴宴的宾客看了场大热闹的,又是昨天拼酒的两个。
谢澜的面色如冰霜,“裴相怀疑下官的药丸有问题,不妨随意指一粒,下官当众服下便是。若是药丸无事,裴相需得给下官一个交代。”
裴显嘴角噙着一抹凉笑,答得轻描淡写:
“倒不是怀疑谢侍郎恶意进献有问题的药丸。这药丸是宫外之物,陛下金贵玉体,当然要保证万全,服用宫里的醒酒汤更好。是不是,徐公公?”
徐在安在旁边猛擦汗。
“这……两位都是耿耿忠臣,一心为了陛下凤体考量。至于服用醒酒丸还是醒酒汤……这个,还是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姜鸾耳边嗡嗡地响,好容易听清楚七八分。
她盯着面前的汤药和药丸,抬起手,揉了一会儿突突作疼的太阳穴。
下一刻,她下定决心般,先端起醒酒汤,喝了半碗。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了一颗醒酒丸,含在舌下。
“今晚酒宴歌舞尽兴,明早还有元旦大朝会,散……散了吧。”
醒酒丸和醒酒汤混在一起,滋味难以形容。姜鸾自己按着长案,想要起身,撑了两下,实在晕得起不来,只得喊人,
“阿滢,扶、扶朕回去。”
崔滢赶紧过去搀扶。姜鸾脚步踉跄,绕开御案,走到谢澜面前。谢澜侧身避让开通路。
她又往前走出两步,踉跄走到裴显面前。
裴显站在原地,丝毫不闪避。姜鸾几乎迎面撞上他。
崔滢急忙搀扶住走路不稳的女君。
避讳着周围人多耳杂,她压低嗓音,客气语气里半含警告,
“陛下今夜尽兴多饮了几杯,如今困乏,要回临风殿歇息,吩咐宾客散去,只召下官一人伴驾。还请裴相避让。”
裴显嘴里客气回应崔滢,视线却盯着面前眸光迷蒙的姜鸾,
“崔舍人有所不知,腊月二十四当夜,裴某随圣驾秉烛夜游临风殿。陛下当时邀约,除夕之夜,秉烛共游,夜登朱雀城楼。是不是,陛下?”
姜鸾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什么……什么,夜游?”
裴显:“……”
崔滢不客气地道,“陛下醉了。裴相的一家之言,下官也不知真假。若真有裴相说的除夕之约,还请裴相耐心等候临风殿传唤。”
说完搀扶着姜鸾,“圣驾离殿,请裴相避让。”
这边的低声争执,吸引了不少视线。远处李相和崔中丞谈笑离席的脚步也停下,诧异地回望过来。
裴显后退两步,避让开通道,崔滢搀扶着姜鸾离开宴殿。
徐公公召来庭院里的步辇,众人服侍姜鸾登辇,响鞭开道声清脆响起,起驾往临风殿方向远去。
薛夺今晚负责护卫宴殿,远远地瞧这边有点争执,略一打听,说是督帅跟谢侍郎起了点龃龉。
他们向来不和,薛夺没当回事,大咧咧过来问,“督帅,弟兄们今夜都不睡,打算通宵喝酒守岁,顺道看看京城除夕的送傩戏。督帅要不要一起来?朱雀门城楼那边看得可清楚了。”
裴显目送步辇队伍在夜色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宫道尽头。他同薛夺一起往朱雀门方向走去,
“通宵守岁可,但不喝烈酒。城楼上有没有果子酒?”
薛夺以为他在开玩笑。
“果子酒?”他笑得呛住,“督帅别笑话我们了,十岁的小孩儿才喝果子酒。弟兄们今晚准备的都是一等一的好酒,昨晚庆功宴喝的‘醉芙蓉’够劲,特意给督帅备了两坛,今晚开封全喝了!”
“你们喝吧。”裴显淡淡道,“我应了人,从此在宫里不喝烈酒。”
薛夺惊得眼睛都快脱了框。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裴显今夜心情不好。
两人前后走出一大段路,眼看前方就是高大的朱雀南门城楼,城外百年过年的热闹歌舞欢笑和竹爆仗声响依稀传进宫城里。
薛夺立定脚步,看看左右无人,恶狠狠做了个手势,
“是不是谢五惹恼了督帅?他们谢家的马车显眼,我这就找几个弟兄,抄近路把他堵在暗巷里,暴揍那小白脸一顿,给督帅出气!”
裴显收回远眺城楼高处的目光。
“和谢五郎没什么关系。”他抬手阻止摩拳擦掌的薛夺,“宫里刚起龃龉,回家路上就挨了打,做得太明显了。”
不是谢澜,薛夺这下有七成确定了。
“得,肯定就是临风殿那位。”他随手薅了根墙角的狗尾巴长草,叼在嘴里,叹气说,
“末将早跟督帅说过,女人心,海底针。那位又怎么了?”
裴显不应。
沿着灯火昏暗的宫道,缓步往朱雀门方向走。城楼高处值守的禁军将领们瞧见了他们,一个个在城楼上跳起身来,远远地抱拳行礼。
“要不要上去?”薛夺劝他,“督帅要果子酒,我叫人去弄。不管喝什么酒,总归大伙儿一起热闹守岁才好。城楼上头风景好,还能看到今夜入宫的送傩队伍。”
裴显原地驻足,盯着上方灯火明亮的城楼看了一阵,微微颔首,“也好。”
他沿着陡峭石阶,缓步往城楼上登去。
城楼高处值守的几名将领早已提着灯笼大步迎下来,今夜值守的中郎将是李虎头,见面就大呼小叫,“督帅,你手怎么了?”
裴显抬了下右手背,露出六道抓痕,“无妨,猫儿抓的。”
继续往上走了两步,脚步停在城楼台阶中间。
“又怎么了督帅?”身后的薛夺迷惑地问。
裴显抚摸着手背上的抓痕。抹了上好的宫廷伤药,已经开始收口愈合了。
中午时分,姜鸾亲自替他抹的药膏。
当时他抱她坐在怀里,她低着头,抓着他的手背,仔细地一处处涂抹着。他的视线落在她侧边脸颊的肌肤上,柔白肌肤仿佛窗外皎雪,眉心一点朱色花钿震颤人心。
“她醉了。”脚踩在城楼台阶,他耐心地回应薛夺,
“昨夜我醉酒,今夜轮到她醉了。喝醉的人,说话做事都是做不得准的。”
薛夺:“……啥?”
薛夺摸不着头脑,凌乱地站在路边,裴显却极满意自己的结论,毫不迟疑转身往城楼下走。
“薛夺,备马。”
就在这时,连接朱雀门的宫道远处,传来一片整齐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寻常,听起来像是十来个人整齐划一地跑步,军营里常见,宫里不常见,城楼上值守的将士纷纷递过来敏锐的探查视线。
昏暗的宫道尽头亮起大片灯火,灯火中央映照出一座华贵鎏金步辇。
四面的挡风帷帐都往上掀起,姜鸾坐在步辇中,催促道,“到了吗?可看到人了?”
“快到了,陛下,前面就是朱雀门。”文镜抹了把额头细汗,“没看到督帅。或许在城楼上?陛下稍等,末将上去找找。”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沉闷声响,似乎是铁索转动声。有眼尖的禁卫惊呼,“宫门开了!”
“今年这么早开宫门?外头的傩舞队伍已经到了吗?”
步辇停在宫道边,几个随驾禁卫匆匆小跑去前方,提起宫灯映照,朱雀宫门果然正在缓缓开启。
姜鸾召文镜过去步辇侧边,低声叮嘱了几句,文镜领命过去问话,“督帅今晚有没有来过?”
薛夺叼着草茎,抱胸靠在朱色宫墙边,不答反问,“今夜喝不喝酒?”
没头没尾的,文镜没搭理他,继续问,“宫门怎么提前开了?”
“好问题。”薛夺咀嚼着草茎,“当然是因为弟兄们听令开了城门。”
“听谁的令?”
“还有谁的令。当然是咱们头儿呗。”
文镜焦躁起来,“话说清楚些!哪个头儿。”
薛夺叹了口气,拍了下文镜的肩膀,把他勾到旁边。
“做人别太实诚了,小文镜。今晚你找着守岁的地方了?没找到的话,跟我上城楼跟弟兄们喝酒去。”
文镜不肯去。“我跟着陛下来的。不可能跟你们喝酒。”
他今晚过得不太好,实话实说,“陛下喝多了酒,刚才回去半途上,忽然酒醒了,喊着要过来朱雀门寻督帅。我和陛下说,督帅早出宫去了。她不信,非得过来,说督帅一定在这儿等她。哎,现在找不到人,今夜说不定要在宫里转悠找整夜——”
灯火映照不到的暗处,宫墙边立着的裴显牵动缰绳,从暗处无声无息地走出几步,翻身上马。
一阵急促的奔马声忽然如惊雷般响起,划破了寂静夜色。那声音听起来,像极了训练有素的战马从静止瞬间转为疾奔。
文镜吃了一惊,迅速回头查看。
黑夜里的单骑奔马已经旋风般逼近鎏金步辇,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玄色大氅如同乌云盖住了姜鸾的肩头。
姜鸾正在东张西望找人,视野忽然陷入漆黑,人懵了一瞬。几乎在视线暗下的同时,她感觉腰上被一只强壮手臂搂住了。
那只手臂瞬间发力,姜鸾今夜喝多了酒,反应有点慢,只来得及轻轻‘啊’了声,仿佛腾云驾雾般,人已经被掠上了马背。
“抓住缰绳!”蒙住视线的大氅猛然掀开,重新露出了头顶星空和周围的灯火。
腰上那只手臂搂得更用力,身后熟悉的嗓音沉声道,“坐好了!”
姜鸾本能地抓住缰绳。下个刹那,一记马鞭清脆响起,耳边狂风骤然大起,骏马在夜色里加速狂奔,直奔前方敞开的朱雀大门,风驰电掣疾冲出去。
纵马越过文镜身侧时,裴显在风里丢下一句话,
“朱雀门开着,人半夜送归!”
骏马闪电般奔出朱雀城门,厚重的宫门被远远抛在身后,越过护城河,前方就是宽敞的朱雀大街,除夕送傩舞的火把长龙星星点点出现在视野尽头。
姜鸾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兴奋地大叫,“啊啊啊啊——我们去哪里!”
“去人群里,跟着除夕的送傩队伍走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