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之,所谓长长久久,只在你我之间,不在别人眼里。世上很多人在意的很多事,其实我都不在乎的。”
裴显把怀里的人搂紧了些。
“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你不愿尚主。”姜鸾隔着一道大氅,看不见眼前的人,但她知道,他必定在低头看她。
“我知道你心里顾虑极多。你背后站着整个河东裴氏。大批麾下将士信任依赖你,跟随你从河东入京。你的兵马元帅府担着他们。你入京满打满算只有两年,在京城里根基不深。一旦尚主,身上的中枢要职全部卸下,你心里不安稳。”
姜鸾虽然看不到他脸色,但感受到腰间搂住的手臂瞬间发力收紧,旋即又松开。
“阿鸾。”裴显只说了一句,又停住了。
姜鸾用力地扯大氅,好容易扯开一条缝隙,夜风呼啦啦灌了进来。
她从大氅里钻出来,发髻里毛茸茸的粉色灯球在风里跳跃晃动,她仰头迎着裴显专注的凝望视线,粲然一笑,
“但是彦之,我不在乎呀。你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连问也没问过你一次。就是因为我压根不在乎这些呀。”
“我既不想为了要不要尚主的事和你吵,也不想为了什么册封大典,封你皇后还是驸马之类的名头和朝臣们吵。”
“彦之,你不必尚主,现有一切不变,继续领京畿防务,入政事堂。我只要现在这样,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我们长长久久的就足够了。”
裴显控缰放缓了马速。
他们一路往北纵马疾驰,前方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即将入宫的送傩队伍浩浩荡荡的火把光芒,歌舞锣鼓声响隐隐约约地传入耳朵。
裴显握住姜鸾的手,低头望来,眸光复杂。
“阿鸾,牵扯到国祚,礼法,正统承继。我以朝臣身份陪伴你身侧,以后的事态发展,并不会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彦之,事情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姜鸾拉起他的手,往下,隔着衣裳按住自己小腹。
她理直气壮地说,“别忘了,我是女君呀。我自己生出来的孩儿,一定是皇家嫡系血脉。我封我自己的亲生孩儿为东宫储君,谁能置喙一句。”
在裴显愕然沉思的神色里,她又裹着大氅往前一扑,连人带氅衣扑进他怀里,在温暖的胸膛处亲昵地蹭了蹭。
“你不必尚主。朝臣们也不会有攻讦你的藉口。彦之,我早想过了,我们生个又聪慧又漂亮的孩儿。我通告天下,你是孩儿的父亲。以后册封东宫,你就是储君的父亲。”
说到这里,她哼了声,“我看还有谁弹劾你恃宠而骄。”
裴显哑然失笑,抬手把她探出来的脑袋又按回去大氅里,“果然做事剑走偏锋,胡闹。”
他索性在路边勒停了马。
策马缓行至喧嚣长街的角落一隅,理智而清醒地和她分析局势,
“阿鸾,你并非守成之君的性子。如今刚刚登基,万象更新,天下处处仰望你的动向,你又年轻。此时此刻,借着新登基的锐气,正是你提拔朝臣,大展拳脚,推行政务,让天下看到女君政绩的要紧关头。远未到退居后宫,生育儿女的时候。”
“说得好极了。真好。不愧是朝廷的肱股栋梁。”姜鸾坐在马背上,兴致缺缺地拍了拍手,
“好了裴相,你的进谏言朕听到了。你可以回家去,把我的彦之还给我了。”
裴显:“……”
眼看姜鸾开始不讲理,裴显抬手,揉了揉隐约作痛的眉心,放缓了语气哄她,“彦之回来了。”
“真的?”姜鸾瞄了他一眼,从氅衣里伸出手掌,“把我的面人儿拿给我。”
裴显从马鞍边的皮褡裢里掏出四个精巧面人,挨个递给她。
姜鸾挑出女娃娃的面人儿,递回裴显面前,晃了晃。“我们的女儿。喜欢吗?”
裴显又开始揉眉心。“阿鸾,好了,别闹。”
姜鸾今晚格外固执,不得答案绝不罢休,“口不对心的裴相已经被我赶回去了。留在这里的是彦之。”
纤长指尖戳了戳对面胸口,心脏在胸膛里鲜活跳动着,
“用这里说话,老实告诉我。”
她把面人举高,指着粉雕玉琢的四五岁女娃娃,继续追问,“喜欢吗?”
裴显抬手摸了摸女娃娃缠金线的双丫髻,又以指腹轻轻碰了下女娃娃圆嘟嘟的脸蛋,
“当然是喜欢的。”
姜鸾又把自己相貌的面人塞去裴显手里,“这个呢,也喜欢吗?”
裴显把面人举高,借着周围灯火打量着,唇边不自觉噙了笑,“喜欢。”
“那就行了。”姜鸾把四个面人拿回来,挤挤挨挨全攥在手里,“除夕半夜的,别在路边吃风了。我们回吧。”
时辰入了深夜。
皇宫就在前方不远处,朱雀宫门敞开,送傩队伍最前方已经开始有秩序的入宫门。
裴显勒马缓行,姜鸾全身拿大氅严严实实地盖住,靠在温暖的怀抱里,过了平日入睡的时辰,眼皮忍不住地往下耷拉。
京城各处忽然开始锣鼓欢呼,爆竹声惊天动地,她被欢呼爆竹声惊醒了,带着几分睡意,含糊地说,“彦之,是不是到新年了。”
“到新年了,阿鸾。”
宫门就在前方,送傩队伍挤挤攘攘。
他们此刻不急着回去。裴显放松缰绳,在深夜长街上信马由缰,清脆马蹄声响中,缓声念道,
“福延新日,庆贺诸吉。”
姜鸾应声回道,“岁岁今日,年年今朝。”
马蹄声越来越慢,无人控缰的骏马在路边停下,晃着尾巴,悠然吃起了碎雪里的野草。
马背上的亲密身影在雪光月色里拥吻。
良久,松开的缰绳终于被重新握紧,马蹄声再度响起,往敞开的宫门处缓行。
马上两人在弯钩月色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彦之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腊月里刚登基,第二年就生孩儿是早了些。等我二十岁如何?亲政三年,该做的都做起来了,朝臣们该骂你的都骂过一轮了,我们的孩儿也该出生了。对了彦之,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裴显淡淡道,“要骂的让他们骂去,裴某不惧。阿鸾,不必为了堵人口舌勉强自己。”
“我才不会勉强自己。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
姜鸾撇嘴,“不许又拿‘避而不答’这套应付我。你明明很想要个女孩儿的。那天你喝醉后的大作我还收着呢。等回去就拿出来给你看。”
裴显头疼地说,“大醉之后的胡乱涂鸦,留着做什么,笑够了就拿去烧了。”
“我偏要留着。今夜我非要听你说句心底的实话。我说二十岁想要个孩儿,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到底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老实答我,我就把你的酒后大作烧了。你有一个字敷衍我,信不信我把你的大作贴到政事堂去。”
裴显:“……”
马蹄声声轻快前行,他抬手敲了她一记额头。
那一下敲得比二姊还轻,姜鸾揉了揉不疼不痒的额头,抱住他的手臂,撒娇地晃了晃,
“快说快说。”
马儿绕着宫墙来回慢走,宫门近在咫尺,可以看到城楼高处禁卫手里的火把,裴显沉吟许久,终于吐露了几句,
“以理智论,三年之后,若朝政推行顺利,日子安闲下来,可徐徐安排。”
“以心迹论,渴望已久。”
酒后吐真言。那幅半成之画,是他心底之声。
————
大开的朱雀城门下,文镜等了半夜。远远地瞧见单骑过来,急忙吩咐备步辇,起身迎上去。
左等右等,马却始终没过来。
督帅的战马,以他从未见过的、慢得让他抓心挠肺的步子,一点点地往城门方向挪。
薛夺也坐不住了。
“这是督帅的马儿还是临风殿的猫儿?踩得步子那个细碎,我还以为那两位坐着大猫儿回来了。”
姜鸾在马儿细碎的慢步里睡着了。
全身用大氅罩着,呼吸轻缓绵长,靠在有力的胳膊上,毫无防备地陷入沉睡。
裴显一只手拢着她,一只手握着那四只面人,松了缰绳,任由马儿在宫墙下信步,把面人举高了,借着浅淡的月色和雪光,逐个打量。
耳边回想起姜鸾入睡前的话,
“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们长长久久的,要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女孩儿长得像我,男孩儿长得像你。我们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男孩儿长得也像阿鸾才好。
裴显举起男娃娃的面人儿,略带嫌弃地打量着。河东裴氏本家的男丁,个个都生了这种狭长内双眼睛。
他们的孩儿,当然长得像阿鸾,眼睛圆圆大大的才好看。
女孩儿的眼睛,更要圆圆大大的。
四个精巧面人攥在掌中,手臂抱紧怀中睡得香甜的温软身子,马蹄声轻缓,裴显在月色雪光间出了神。
河东本家大宅是他自幼成长的所在,却也是他母亲锥心泣血之地。他成年之后不愿回。
十六岁征辟入仕,河东边境几处大营摸爬滚打,是他安身立命之地,入京后不能回。
京城局势如湍急惊涛,没几个宽心好睡之日。初入京时,他原以为偌大京城,不过又是个暂居之地。
但京城里有了她。
偌大京城,成了他和她的安家之地,他的未来所系。
纵然周围风雨动荡,水流湍急,他内心无惧,他要在这里牢牢扎下根基。
马儿慢步缓行,宫里等候的人受不了了。
宫门大开,灯光迎出,文镜小跑近马前,牵过缰绳往宫门方向走,不忘高声问候一句:“福延新日,佳年大吉。”
姜鸾被惊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到了?”
“到了。”裴显扶她下马。“今夜回来的有些迟。最多再睡两个时辰,就要起身准备大朝会事宜了。”
城楼上的声声爆竹响里,姜鸾登上鎏金步辇,响鞭开路,往临风殿方向行去。
夜风吹进步辇,睡得半梦半醒的人清醒过来,换了个姿势,端正坐在辇上。才坐稳片刻,却又东张西望,四处找人,
“裴相呢。”
“陛下。”步辇边上随驾护送的裴显应声道,“臣在此处。”
姜鸾顺着声音撩开挡风帷帐,裴显的视线正好睨过来。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微微地笑了。
除夕过去,新年已至。等天边晨光亮起,便是姜鸾人生头一次的元旦大朝会。
以后还会有许多个新年,许多次大朝会。
从前姜鸾与天争命,现在她学会了徐徐图之。
她知道,这一次的新年,还有以后每一次的新年,她的裴相都会陪在她身侧。
长长久久携手相伴,年年岁岁与君守岁。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