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不等何凌山说话,她拿起一盒烟,径自往内室去了。
金辉楼里依然十分热闹,就算隔了层层门窗,仍有种种声响潮水般涌入何凌山的耳中。这情形竟有些久违的似曾相识,何凌山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终于记起来,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喧闹,还是在数年前,还是他在春华巷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的头便止不住一阵阵地疼了起来。何凌山难以入睡,便直起身子,在房间四处搜寻了片刻。
他的手边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是叠崭新的报纸。何凌山百无聊赖,于是顺手拿起了一张翻阅。
这是份盛行于坊间的小报,上面所登的大多是些花国名伶的品评小传。何凌山随意扫了几眼,又翻转过去,一则配着照片的新闻忽然跃入了眼帘。
那则新闻的主角是名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叫做冯曼华。她是近些年被捧起来的,一露脸,就红遍了半边天。新闻中写道,冯曼华在出演下一部电影后,就要辞别银幕,嫁入高门。而她所嫁的对象,正是燕南声名赫赫,年仅三十五的黑道龙头。
撰写这则新闻的人称这双人为“郎才女貌”,何凌山看着报纸上那张模糊的照片,上面的一男一女距镜头极远,连面貌都难以分辨。
但是只凭这一瞥,何凌山就已经可以断定,照片上的确实是他这三年来,心心念念,魂梦牵绊的那个人。
他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处处都在崩裂粉碎,碎石泥沙轰然下落,乱成一团。他紧紧地攥住那张报纸,想都来不及想,只仓皇地抓着它,从青蓉的房间里奔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世上的不如意,往往都是出人意料的。在人人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它便突兀地降临了,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让人措手不及又扫兴。盛欢恰好是遭遇了这一回,他一赶到何公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着去向何宗奎辞行。
照理说,当下是年关,日子再难熬的人,临近这个时节,都要想方设法地挤出空来,准备好好歇几天。靖帮上下也收了一切生意,铺子忙着交账,码头也暂止往来,就连何宗奎,都计划着携儿带女,半公半私地去燕南一趟。
谁知道凭空杀出来一个胡立昆,何凌山从前听过这个名字几回,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胡立昆原是纵横江北的一代枭雄,中年时金盆洗手,虽卸下了权势,但威信仍在。昔年何宗奎白手起家,与邑陵督办起了冲突,双方险些交起火来。那时靖帮根基不稳,经受那一场,或许就要被打散了。何宗奎拼着一口气不肯屈服,邑陵督办也步步紧逼,在至关紧要的当口,就是胡立昆出面,作了话事人,将这场纷争成功化解。何宗奎感念旧情,就算许多年过去,一提起胡立昆,仍旧十分的尊崇。
三日后,胡立昆即将要办六十整寿,因而向四方有过交情的旧友派出请帖,预备在花路大饭店大宴宾客。江北的gāo • guān权贵,道上的风云人物,无一不在受邀之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胡立昆在何宗奎的请柬上,特地添上了何凌山的名字,又派来亲信,传话说何家五少爷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让何宗奎务必带上这位崭露头角的才俊,与胡立昆一会。
胡立昆为人豪爽大方,向来喜欢广交朋友,何宗奎受过他的恩惠,怎能拒绝对方一片盛情。何况与胡立昆结识,就相当在邑陵有了牢靠的根基,正好填补何凌山一片空白的背景,这于何凌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机会。何宗奎背着手在房里梭巡几圈,又回到何凌山面前,叹道:“凌山,不是我有意不放你走,实在是胡先生的面子,我不得不给。”
何凌山看出了义父的为难,但此刻他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任何事了,他坚持道:“就当我对不起您,这一次我必须要走,等我回来,我会亲自向您赔罪。”
他说得如此决绝,仿佛是一切的后果都不放在眼里,倒让何宗奎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何凌山有这样不冷静的时候,这态度很不寻常,何宗奎不禁生出一点疑心:“到底是什么事?小五,你我相识三年,我们虽不是亲生父子,但你在我眼里,与春桥也没有任何分别。假若你有什么难处,大可告诉我,我很愿意替你解决。”
邑陵有成百上千的码头苦力,唯独何宗奎攀到了今天的位置,其中一种缘由,就因为他是一个言而有信,重情重义的人。他这番言辞或许半成是想要笼络何凌山,但剩下的那半成真心,也是难得可贵了。何凌山愿意领他的情,却不愿告诉对方真相。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何凌山不肯向第三个人透露只言片语。从前的那段记忆锁在了他的心底,他时常在在外盘踞着,捍卫着,像是只护食的野兽,固执又霸道,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这片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