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曼华提起温鸣玉时,语调里别有一分亲昵,仿佛她与对方当真是朝夕共处的情人,而站在一旁的何凌山,则成了一位货真价实的旁观者。何凌山只觉那阵深埋在胸腔里的酸苦霎时满溢而出,沿着五脏六腑浇下去,那滋味是极其强烈又难忍的,竟似痛楚一般,险些令他变了脸色。
何凌山不知自己该答应还是该拒绝,他能够支撑着这副平静的表象已是十分吃力,实在分不出别的精神来考虑其他了、不过温鸣玉也没有给他答复的机会,对方带着笑意看了冯曼华一眼,又转过头来,对何凌山道:“那就请两位替我照看曼华片刻,稍后我再来带她回去。”
他的话语里并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就像是料到何凌山不会拒绝一般。等到温鸣玉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了,何凌山却仍记着方才对方微笑的模样。这样浅淡的、礼貌的笑容,看不出一分一毫的破绽,何凌山忍不住抬起手来,狠狠掐了一下手心里的疤痕。
如若不是这道疤,他真要以为三年前,自己在珑园度过的那数个月,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了。
“凌山?”春桥见他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态度古怪,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声:“冯小姐在叫你呢。”
曼华已在一张赌桌前坐下,托腮望着何凌山。等到何凌山走到自己面前,她才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里盛着水波一样的灯光,像是猫的眼睛,狡黠又敏锐地锁住了何凌山,她问道:“五少爷似乎对温先生很有兴趣?”
乍然从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何凌山心头一震,很快便回答:“好奇而已。”
“真的吗?”曼华似乎并不认可这个理由:“但你们每次见面,你都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看,那副样子……”她抬起一只手,抵在唇边,眼睛妩媚地弯了一弯:“简直像是要把他吞下去一样。”
跟随在何凌山身后的春桥闻言,不禁侧头打量了自己的小弟几眼,旋即笑道:“那是当然,那位温先生与凌山都不是寻常人物。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我的小弟遇见他,起了好胜心,也不足为怪吧。”
冯曼华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拿起一枚筹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在她纤长白嫩的中指上,套着一枚光彩烁烁的钻石戒指,只消一眼。何凌山就看见了它,他的心沉沉地向下一坠——先前自己太过紧张,都没有注意到温鸣玉手上是否有同样的一枚戒指。
这念头使他焦虑无比,就连坐都坐不安稳了。曼华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玩笑似的嗔道:“既然五少爷这样看不上我,就算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也不肯正眼看看我,那还是请离开吧。”
春桥知道何凌山向来不擅长应付女性,忙替他解围:“我弟弟生来就性格沉闷,并非是故意轻视你。再说,冯小姐将来或许就要改称作温太太了,谁敢对你不敬呢?”
他这句话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了何凌山的七寸上。何凌山坐姿一正,反而先问春桥:“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什么?”春桥被他问得一愣,数秒后才反应过来,失笑道:“你呀,果然是什么都不懂。这种事还需要听说吗?光看都可以看出来了。”
不待何凌山再反驳,曼华径自道:“你们兄弟两个,一个半天不说一句话,一个专爱做弟弟的传声筒,也真有趣。”她将指尖搭在戒指的钻石上,轻敲几下:“至于我和温先生是什么关系,我可不许你胡说,要是传言出去,又不知道要给我惹多少麻烦。”
她的话音刚落,何凌山倏然站了起来,冷声道:“我去别处走一走。”他见春桥也跟着自己起身,立即喝道:“不要跟着我!”
春桥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凌山这般的疾言厉色,不由讪讪地顿在原地,不敢再动作。何凌山回头望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掉头匆匆地离开了。
他穿过赌场,走到游轮另一端,这里静悄悄的,只零星地亮着几盏灯,几名佣人正在打扫地毯。何凌山没有理会他们,他每每遇到亮着灯的大会客室,就要进去查看一番,令他失望的是,这些房间都空无一人,他似乎来迟了一步。
没有多久,就连仅剩的那几盏灯也一齐熄灭,整条走廊霎时没入浓郁的夜色中。何凌山站在长廊中央,在夜色的映衬下,这里长得好像望不到头,他像是打了一场不战而溃的仗,惶然灰心的,连逃都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忽见走廊尽头的偏厅也没有关门,在半开的门扉间,隐隐有微弱光从中晕出。何凌山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宛如终于找到了生路,慌忙一头扎过去,把门推开时,他连手都有些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