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完这个名字,神情稀奇地带上了些微的犹豫和尴尬,活像是打招呼却发现认错了对象。随后赶到的何二太太端详何凌山片刻,旋即淡淡一笑,附和道:“五少爷,你要是再不回来,这个家都快被大爷闹翻了。你快向大爷说清楚,昨夜分明是你自己跟着温先生离开的,大爷却怪他父亲将你卖给其他人呢。”
她将这一席话说得暧昧不明,何宗奎听罢,立即深深地皱起眉头,斥道:“凌山的事,让他自己来说,你多嘴什么?”
“我好心好意替你解释,你还摆脸色给我看,真是不识好歹。”何二太太冷哼一声,扭身走了。何宗奎转头去看太太的背影,又看向春桥,叹道:“现在凌山好好地回来了,你就消停一点吧,我好歹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总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
听完他们这一番乱七八糟的争吵,何凌山才明白过来,原来春桥在向父亲追究自己昨夜的不知所踪。他大概以为何宗奎为讨取温鸣玉的欢心,从而送出了自己非亲生的小儿子,也难怪何宗奎会如此尴尬。春桥的怒火让何凌山好笑又惭愧,对方是拿他当做亲弟弟看待的,但他一直都没有对春桥说实话。
记起昨夜的经历,何凌山脸颊微热,很不好意思地开口:“你误会义父了,我的确是自愿离开的。”他说出这句话,甚至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我和温先生是旧识。”
当温鸣玉告诉他,何宗奎识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何凌山还因此紧张过一瞬。不过温鸣玉接下来就补充道,对方识破的是一对父子,而非一对情人。何凌山听罢,竟然有一些失望。尽管理智告诉他,让何宗奎发现他们真正的关系并不是件好事,然而何凌山还是想要在每一个熟识的人面前,宣示他对温鸣玉的所有权。拥有了那样一个人很难不产生虚荣心,不过何凌山的展示欲倒和虚荣心无关,他仅是不愿意将自己和温鸣玉的恋情摆在暗处,那样实在太让对方受委屈了。
春桥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他的说辞,再三确认过小弟安然无恙后,他才没有再纠缠下去。待到打发走春桥,何宗奎仍没有走开,他背起双手,神情复杂地盯着何凌山许久,才道:“小五,你跟我到书房来。”
何凌山知道对方心中大概是很不痛快的,这三年来何宗奎对他全然信任,他却从未向对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这份隐瞒可以用种种险恶的用心来揣测,何凌山打定主意,无论何宗奎用哪一种来质问自己,他都愿意用最坦诚的态度来应对。
何宗奎掩上书房的门,反而先点起一支雪茄,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这是他有烦心事的表现。见何凌山进来后一直没有落座,仅是站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何宗奎摇摇头,在身侧轻拍几下,道:“你坐,我只是想与你谈一谈,不用太紧张。”
何凌山听话地坐下,这次换他主动开口:“义父,抱歉,是我给您惹了麻烦、”
他说的不单是指今天的麻烦,还有过去三年里所有的麻烦。何宗奎抽完那支雪茄,忽然直起身子,意味深长地看向何凌山:“你既然还肯叫我一声义父,那我就有责任照顾你,哪有儿子对父亲客气的道理?”
何凌山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对于他隐瞒的身世,何宗奎没有发表任何质疑和责难。对方似乎对他的从前格外有兴趣,问他在何凌山之前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离开亲生父亲而来到邑陵。何凌山尽量如实地回答,独独隐去了自己与亲生父亲那段惊世骇俗的纠葛,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坦白时机,他也不想在这个当口让何宗奎再受一次惊吓。
对方的宽容让何凌山迟迟不敢提出辞行,他原本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更加不懂怎样去面对另一个人的善意。何宗奎似乎看出他的局促,在何凌山的又一次欲言又止后,他微微一笑,主动问道:“凌山,以后你还会再回邑陵来吗?”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这仅是一句家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恰恰是这份家常一般的平淡,反倒勾起了何凌山的离情别绪,他自己都因这乍起的心思吃了一惊。在来到邑陵的三年里,他曾生硬地融入过进一个陌生的家庭,像天下所有的寻常人家一样,拥有了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和两位姐妹。尽管这段时日在他的人生中只是短短一笔,但拥有过的感觉却是无比真切的。
何凌山瞥了自己的义父一眼,继而低下头去,许久都没有出声。何宗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多情绪,愧疚,感激,何宗奎很少见到情绪如此丰沛的何凌山。他抬起手,体谅地轻拍几下何凌山的背脊,任由对方继续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