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咏棠两眼发干,掌心都等出了汗,尚英终于有了新动作。他上前两步,倾身靠在铜制栏杆上,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于沉默,只晃了几下垂在栏杆外的手,五指收拢又张开,像是想抓住从掌心穿过的风。
他重新看向咏棠,眼睛澄朗得像六月晴空:“当然啊。”
楼下街道骤然响起长长一道汽车鸣笛,急躁尖利,刚刚止歇,很快又响起第二声、第三声,以致它慢慢沉寂下来之后,咏棠的耳中仍有嗡鸣在回荡。尚英刚刚的答复似乎与这阵鸣笛没什么两样,咏棠好不容易才找回被震散的三魂七魄,却发现自己眼下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他无措地看看尚英,又飞快把目光转向别处,一串又一串急需得到解答的疑问涌上来,他甚至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紧要的,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话:“你说你拿走路线图是替我为难盛欢……”
尚英不等他说完,主动开口打断:“骗你的。”
仿佛再度有鸣笛声在耳边不断炸响,咏棠脑中一片空白,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那你说你不结婚,不喜欢其他人……你陪我一辈子,这些都不会是、不会是……”
余下的他没能补充完整,因为一旦说完,对方就要给出答案了。
然而他还是听见尚英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愉悦的回答:“全都是骗你的。”
对方屈膝蹲下,贴近他的脸,却不是往日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仿佛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坦诚有多可恨一般继续道:“对不起,咏棠,我从未喜欢过你。从前我作的那些保证,也请你一句都不要当真,那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谎话,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咏棠终于做了一回聪明人,恍然大悟地低语:“你根本没有迟到。”
他瞪向尚英,视线刚触及这张熟悉的脸,立即被水雾模糊成一片。好半天,他才把从胸腔深处涌上的酸涩咽下去,道:“你故意让盛欢先找到我,让他告诉我真相,你希望我发现你在骗我,是不是?”
“是。”尚英的嗓音不带一点迟疑:“我可以再向你说一次,对不起。”
“我想听的不是对不起!”咏棠无法再维持风度,狠狠推了对方一把,语无伦次地喊道:“你没有理由吗,为什么不解释?既然不喜欢我,从前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管我!”
尚英始终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那一大串近乎乞求的为什么,仅仅任由他推搡发泄。反是咏棠的指甲在对方胸前纽扣上挂了一下,登时翻起一小片,这阵疼痛倒比尚英反抗还更让他难过似的,咏棠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努力想表现得不那么难看,可脸上的肌肉完全不听指挥,就连喉咙也失去控制。他听见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倘若此时有别的听众,一定会被逗得哈哈大笑吧。
数分钟前,在发现尚英站在身后的那个刹那,咏棠曾短暂地以为内心那块因温鸣玉而塌陷的空洞已经填满了。但在下一秒,自己就成了滑稽剧的主演,兜兜转转得到梦寐以求的宝物,转眼间又在哄笑中失去了它。多可笑,就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尚英的同一时刻,对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谎言,甚至不为这谎言做任何辩护,不给他哪怕一个身不由己的理由。
“我的叔叔……”咏棠终于稍稍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个令自己不寒而栗的猜测问出口:“我的叔叔会受这样重的伤,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如同先前那些对答一样,尚英承认得无比干脆:“那天晚上我问过他的行程,你告诉了我。”
怒火瞬间从头顶倒灌而下,咏棠的面庞涨得赤红,用尽全力给了尚英一耳光。
这下打得不轻,尚英的脸都因力道侧向一边,他用舌尖碰了碰牙龈,马上尝到满嘴腥甜的血气。被打的人神情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反倒是打人的那个一动不动地坐着,五官皱成一团,哭得教养风度统统不要了。
“我只剩下你了,”咏棠的话语含混在哭腔里,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一个个挑拣出来:“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
在对方的嚎啕声中,尚英不由自主地发了几秒的怔,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记得与咏棠初次来他家做客,岳端明介绍家眷给咏棠认识,那样多的人,对方偏偏一眼就挑中了他,说只愿意和他玩。他的父亲很忙,妻妾子女加起来一只手都数不完,他和母亲想见对方一面总是很难,但自从遇见咏棠后,父亲找他的次数多了,不过每次都是同一个缘故——就是咏棠。大概在岳端明眼里,自己这个儿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扮演好温咏棠的玩伴,除此以外,他对他也没有别的期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