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轮船公司此时刚刚起步一年,本身规模不算大,办公场地和汽船会并在一起,用的是杜家名下的一座三层办公楼,而这办公楼也就在渝州总商会隔壁,顺着十九街爬上去就看到了。
令狐影很少九点就过来,一周里她能有两三天来公司就不错了,即使来,也是快到午饭的点了才过来四处晃悠晃悠。她爬到了街头,一看表,还差一刻钟,便站在总商会大门前将左右两块白底黑字的挂牌仔细看着:
登高一呼,直唤四百兆同胞共兴商战
纵目环顾,好凭数千年创局力挽利权
这是二十四年前总商会成立时,渝商们立下的誓言,开埠后列国纷纷逼迫当时的大旗政府,索要川江通行权,便于他们进行商贸掠夺。而杜老爷子杜伯亨就是当时的领头羊,也是总商会的创始人和会长。
要说这杜家,早在渝州开埠前,就控制了城中大半资本,大到北边山区的煤厂,乃至后来建起的私有铁路,小到一片片的染织工坊、大小票号,全都是杜家的产业。钱生钱,利滚利,会做生意的人总是越做越大,到了开埠后,洋货洋厂渐渐进了渝州,于是那些个火柴厂、玻璃厂……都有杜家的股份。
这些年来,渝州的商人不仅对外要抵御列强的掠夺式商业竞争,对内还要经受徐森、刘长武等地方督军的割据盘剥,在夹缝中生存并不断发展壮大。而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境况下,疏通好川江航运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之关键,疏通了航运,渝州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开放了,这座三面环水一面背山的封闭城池,才能和外界打开通商之道。
令狐影在这副挂牌前伫立片刻,这就转身去隔壁的杜氏公司赴那九点之约。
这栋建筑在当时算是洋派,通体灰白色,东、西二翼各呈钝角向内包围,中间是一座有棱有角的主楼,一楼大堂前是挑高的罗马柱,轮船公司里处理日常事务的员工就在一楼办公,二楼是汽船会的活动场所,三楼就是轮船公司管理层办公的地方。
令狐影径直走到三楼,杜吟风的秘书阮小姐抬头见是她,笑嘻嘻道:“朗爷来啦,杜老板正在会客,我带你去休息室等一下。”
“不急,”令狐影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支红色的山茶花,“刚才来的路上看到的,想着配阮小姐再合适不过。”
阮秘书一时喜上眉梢,眼神忽闪,羞赧地接过去,“哪里合适了?”
“唔,”令狐影垂眸思索,“有首诗说:‘十月幽园开晓风,层层绛蕊艳芳业’。”
阮秘书脸都红了,只嗔道:“听不懂……快去等待室吧,九点就到了,”说着将她领了进去,指了指里间,“杜老板临时来了个客人,你就在这坐着等一下吧,要喝什么茶?杜老板藏了好多好茶招待客人。”
令狐影微笑道:“就尝尝杜老板平日里最爱喝的吧。”
这个不大的等待室与杜吟风的办公室之间隔着一扇双闭合的门,这会儿离九点就差两分钟了,令狐影刚一坐下,那扇门开了,随即便听到里面有个老年妇女的声音正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门又被迅速合上了,但没有关严实,大概是疏忽了。
透过门缝,只听那把老年女声不甘心道:“当年要不是我好心捡着你一个女娃儿,屁颠颠到处找吃的喝的喂你,又苦哈哈把你驮到山上杜家,你啊,哪晓得是掉进江里喂鱼了还是被谁捡去卖给春香楼了!”
杜吟风的声音小很多,也平静很多,“三嬢嬢,这些话我听你说了十年了。”
“有什么用?你和杜家的人一样!黑了心坑我这老婆子!我就说穿成那样的娃娃,不是杜家丢的还能有别个富贵人家?那么巧?方圆百里我也没听说哪个富贵人家丢了娃儿,还是个女娃儿,只有你们杜家!就为了赖掉那一千两黄金,硬说不是!二百两银子就把我打发了!”
令狐影一开始还没听出个名堂,这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不该明白的,头发根都开始发麻,脚尖也不由垫了起来,仿佛随时想要开溜。
“三嬢嬢……”杜吟风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和疲惫,“我今早真约了人来谈事。”
“你欠我的就该给我!”
那边顿了片刻,“这么多年,你隔三差五手头紧了就来我这要钱,每次都给,我十岁你拦下我告诉我这件事,就为了钱……昨晚我送了戏班子一千大洋,按理秦老板该得几百,你不能今天又来跟我要钱,渝州城的百姓三、五个银元就能过一个月,我不能为你的贪欲买一辈子的帐。”
“什么?”三嬢嬢想了想,“我不管什么痰盂不痰盂的,秦蔓儿的钱是秦蔓儿的钱,她又不孝敬给我!”
令狐影听到这儿不禁笑出来,尴尬和疑虑暂且放在一边,她径直站起身,走过去敲了敲门:“杜老板,我来了!”
“三嬢嬢,你看我没骗你,我确实要和人谈事情,我们改天再说吧。”
“杜老板我进来了啊!”令狐影说着推开门,一步迈进去,只见门边站着个头发花白的圆胖老妇,“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转脸看杜吟风,“我不知道你这里有客人。”
杜吟风收了怒气,平缓了情绪,“嬢嬢走好。”
三嬢嬢本还想纠缠,见令狐影正对她嘻嘻笑着,转念一想,这事要是当别人面捅出去了,杜吟风里子面子都没了,以后恐怕再也不会理睬自己,这么想着,便一脸不甘心地走了。
杜吟风摇了摇头,转身去开窗户,“你等很久了吗?请坐吧。”
“没,刚到,以为来晚了就直接进来了。”
杜吟风回头将她看了看,“不好意思,以前在公司做工的一个婆子,早晨阮秘书还没上班,她自己跑了进来。”
令狐影笑了笑,将这事笑了过去,便开门见山问道:“昨儿晚上,为什么截胡我?”
杜吟风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侧眉一扬,“帮朗爷省下三百大洋啊。”
令狐影看着她的眼睛,杜吟风用她昨晚回答盛公子的话回答这个问题,让她觉得别有一番意味,这么想着,眸中渗出笑意,杜吟风瞥开目光。
阮秘书敲门进来,弯腰放了杯新沏的茶在令狐影面前,起身时冲她看了一眼,脸微微红了。
“谢谢阮小姐。”令狐影含笑垂睫。
杜吟风看在眼里,也低头呷了口茶,待阮秘书走出去关上门,便朱唇轻启,缓缓说道:“朗爷,我是不是给你的薪资开高了?”
令狐影正端起杯,半中央顿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掀开茶杯盖嗅了嗅,“嗯,是龙井的清香,杜老板喜爱浙北的绿茶吗?”
杜吟风抱着手臂,“茶是阮秘书给你沏的,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