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海天相接之处。
前方看似一望无际,青泽在原地站定,知道自己应该回去。
他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能跑过去,被这堵空气墙一次次撞伤后才有精怪告诉他:这是一道结界。一道将这座岛屿与外面世界隔绝的结界。
只有修为达到一定的水平,才能够破开这道结界、去外面的世界。
他的修为是童年玩伴里最差的,最厉害的那个发小已经早早地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青泽一开始总想着出去探望,每晚睡前总要详细考虑一番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最近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后来时间过去得太久,他连对方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也对出岛失去了念想。
可现在,他又站在这道看不见的屏障面前。
他到了这里,就想起了自己那些本以为死得透透了的念想,便存了心要和这结界较劲儿,连踹带敲,对着空气发了好一通火,最后累得精疲力竭地趴在岸边,吭哧吭哧直喘粗气。喘完气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恨自己修为浅薄,又觉得自己本不应是这个模样。
这不甘心凭空升起,盘踞在他的胸口,可还没来得及等他琢磨出味儿来,眼前便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的鞋。
白泽蹲下身来,看着格外狼狈的青泽,问:“你在干什么?”
青泽单膝跪在地上:“白泽大人,你放我出去吧。”
白泽说:“等你能破了这结界,自然可以出去。”
青泽说:“白泽大人,有的妖怪,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修炼到可以突破结界的水平,那他上千年的人生,所能见到的就永远是这数百里的海滨?”
白泽说:“破不了这结界的妖怪,就算出去了也活不了几日。有这结界在,还能得一世安稳。”
青泽觉得白泽说得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最后他说:“也许有的妖怪觉得……觉得自由比安稳更重要。”
白泽摇了摇头,站起身,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天幕,伸出一只手指虚划了一下,那屏障便裂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白泽对青泽招手。
青泽一咕噜爬起来,顺着那道缝隙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的一个狭小的角落。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
结界的出口连接的应当是另一个浅浅的水滩,天幕很高、水滩旁是一大片礁石、远处是人族的村落,与青泽对出口处的构想相差无几。
可那天空是红色、水是红色、礁石是红色、远处的村落也是红色。红色的村落在瞳孔里跃动着,待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那跃动着的是在村落里肆意燃烧着熊熊的火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救命救命救命。
青泽问:“这些红色的是什么?”
白泽说:“是人的血、猪的血、鸡的血、牛羊的血、神仙的血、妖怪的血,是世间已经死去和正在死去的生灵的血。如果你出去了,那里面也会有你的血。”
说话间,空气中浓郁得几乎能看清流动轨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一直往青泽的鼻腔里涌。
很久以后青泽才能分清,那里面夹杂着血液的铁锈味、尸体腐烂的臭鸡蛋味、房屋草垛被烧焦的糊味、动物排泄物的酸苦味、浮在猩红水面上的鱼虾的翻着白眼白肚皮的腥臭味。
可那时候他什么都无法分辨,只觉得难闻,从心里泛出恶心。
他后退两步,弯下腰干呕。无论是看到的景象,还是听到的回答,抑或闻到的味道,无一不彻底悖离于他对于外面的想象。
白泽伸手拂过那道缝隙。天幕又恢复如往常,夜色如水、繁星璀璨。他无声地望了一会儿漂亮又安静的天空,侧过头来对青泽道:“那就是你想要的‘自由’吗?”
青泽用了自由一词,是因为这两年看白泽的藏书看得多了,知道了这么个新奇的东西,印象很是深刻,不太能忘得掉,白泽问了,便找了这样的理由。
实则他从未思考过自己“自由”还是“不自由”,也无法回答白泽的问题。
他是岛里法力最弱的妖怪之一,却得了为数不多的、随侍白泽的荣光。几百年来算不上无忧无虑但也乐天知命;最崇拜的人是无所不知高冷又神秘的白泽大人;最大的烦恼是思考如何不被那些修为比自己高、脾气又不太好的妖怪们欺负,根本没心思考虑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由”。
他只是被焦虑攒住了嗓子眼,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那焦虑也许是在他送第一个出岛的玩伴去海滨,却数百年不再见她回来,以至于发现连她的模样、曾经想对她说的话都忘了个精光时被种进了心里。
时隔数年后又在应龙临走前送他的那个坛酒里茁壮地发芽。
最后在听到关于外界的传闻时砰地在他身体里炸开,冒出一根根无形的枝丫,拉扯着他站在结界面前做着无谓的努力。
青泽说:“那不是自由……那是折磨众生的活炼狱。”
白泽说:“是。”
青泽说:“应龙……也在那里吗?”
他叫应龙,却故意不加上大人两个字,含在嘴里,在舌尖滚了两滚又咽了下去,胸腔里有些朦胧的私心,仿佛这便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心思”和“秘密”了。——虽然是个脾气很坏的家伙,但他们毕竟是一起喝过“龙涎”(应龙说那是酒,他其实不明白酒是什么)的关系。
白泽点了点头,再开口时语气就难得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天色晚了,回去吧。”
此事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