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站在门框旁,手扶着门柩,远远地看着他,神色看不分明。
青泽似笑非笑勾起嘴角。
——噹。
璀璨阳光下,好似骤然响起一个不按常理跃动的、盎然跳脱的音符。
殷洛移开视线,捂住自己的胸口。
*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此去不归,此去不归。
半数的人选择留下,半数的人选择离去。他们彼此熟识,在别离到来之前先抱头痛哭了起来。
但凡带着孩子的人,大多选择了跟着青泽。
孤身一人的老人、流浪的乞儿、丧妻的鳏夫大多选择了留下。
差役也都留下了。
留下的人仍然需要保护,只要还剩下最后一个人,他们就不能离开。
阿临挤过院内吵嚷的人潮,跑到青泽身旁,道:“清泽哥哥,他们说,想在出发之前去庙里上香祈福,要让他们去吗?”
青泽道:“有什么可祈福的?我可不会让他们死在路上,祈福还不如祈我。”
殷洛道:“亲人远行、将士出征、书生赴考……但凡离别,去庙里烧香祈福是我们人间的传统。哪怕天涯不复相见、将士埋尸沙场、书生落第迷途,出发前只要虔诚地祈了福,凋亡的魂灵也能有个好的去处。”
青泽对殷洛所言不太能理解,想了想,觉得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就道:“他们都要去?”
阿临点点头:“离开的、不离开的,都想去。”
青泽道:“行吧,我们和他们一起去,免得出了纰漏。”
*
他们说的庙,是一间观音庙。
原本应该有不少童子和僧人、香火鼎盛,魔族之患之后这里俨然也很空空荡荡了。
地面因为数日不曾清扫,落满了枯叶和松果。
庙宇修得很高,在长长的石阶尽头。一路拾级而上,可看见两旁的黄沙、巨石、插着燃烧得只剩小半截的香烛的石鼎。
因为好几日没有出公廨而难得兴奋、吵吵嚷嚷的人们从爬上石阶开始就渐渐安静了下去。
台阶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被拆散的木扫帚、肚皮外翻的死兔子。
他们自发地绕开血迹、绕开扫帚、绕开兔子,踏着所剩不多的干净石面,抱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祈愿,虔诚而沉默的一步一步前行着。
冷风吹过,把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也给吹散了。
青泽见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走了上来,在庙前空地拍了张符,说:“两个时辰后,在这个地方集合。”
空地前有块巨大的石碑,庙门上挂着刻着赤金大字的长匾,人群四散开来,难得有机会各自活动。
有人在四周翻了翻,翻出许多商贩还没来得及带走的香烛红纸,很兴冲冲地唤大家过去,各自分发了些。
公廨里剩下的人原本也并没有多少,那些纸烛分发之后还饶有富余,便又有人拉来一张长木桌,放在空地上,把剩余的纸烛堆在上面。
有了纸烛,还需要笔墨。
又有人循着记忆走到了庙后的寮房,那里原是僧人起居的地方,如今业已没有人影,放在蒸笼里的斋菜都腐烂发臭了。
墙面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刻着经文,是小和尚从小就要牢牢记住的。
书房很小,是在庙内占卜的术士专用的。桌面上有几个被烧焦的洞,抽屉里放着墨盒和毛笔。
他们把墨盒毛笔拿出来,放在空地上的桌上,看了看满满当当的纸烛,看了看不动如山的寺庙,看了看周围熟悉的人们,觉得好像什么都有了。
青泽走进庙里,看见殿内一个宝相庄严、脚踩莲花的观音,笑得慈悲。
观音像下的贡桌摆着几个贡碟、一个功德箱。
奇怪的是,功德箱上放着两个小小的、很简陋的、纸叠的小人。
说起人,似乎又不全然是人,更似两只翩翩的蝴蝶。
他有些好奇地把纸人拿起来,转头发现殷洛不知何时站在了身旁。
青泽道:“这是什么?”
殷洛微微歪头看了一下那两个纸人,竟然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他是很少笑的,青泽看了就有一瞬间的失神。
殷洛笑罢了抿抿唇,低声道:“这是年轻恋人做的、庇佑姻缘的纸人啊。”
青泽道:“怎么知道是庇佑姻缘的纸人,而不是别的用途的纸人?”
殷洛道:“我们人族是个短命又浪漫的种族,有佳侣难成、化蝶双飞的爱情故事。若是未遇良缘者,可以在月老庙用红绳求姻缘。若是已遇佳偶却受外力所阻者,便可在观音庙,用蝶形纸人祈求心意相连、永不分离。”
陆陆续续有公廨里的人进来烧香祈福,殷洛看了一眼,止住话语,和青泽站到一边去了。
庙外只放了一张桌子,有人拿着笔、更多人干脆用手指,或站、或蹲、或坐,用千奇百怪各种姿势在红纸上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许多人是不识字的,被抛弃在了这城里,也很认真地写——写些只有自己懂的东西。
他们烧了香、把仅剩的几枚铜板放进功德箱,双手合十祈了福,又到庙外拿了红纸,写下永远不会告知他人的秘密,然后把纸折起来,绑在一旁绑满红纸的木架上。
没有人知道每张红纸的主人是谁,没人知道写下它们的人现在都去了哪里,只有这个木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永远地留下了他们的秘密。
青泽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氛围,被阿临从殷洛身边强拖开了,跟着四处转了转,转头回来,发现殷洛默然站立了一会儿,也拿了张红纸,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青泽原本想向殷洛走去,看到他的动作之后鬼使神差站在原地,没有打断殷洛的动作。
写完之后,殷洛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慢慢折了起来,没发现站在远处看着他的青泽,跟着人群走到木架旁,小心翼翼绑在了木架上。
小小的红纸混迹在别的红纸中,难以分辨。
他绑了之后转身离开,找了个角落坐下,沉默地看着朱红庙宇、往来人潮,不知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理,青泽见他视线移开,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到了木架旁。
殷洛是绑的哪根来着?
应该是这根吧。
如果打开错了,红纸的主人可不要怪他。
青泽难得有些心虚,拿着那张被折起来的红纸。
他向来是不爱打探他人隐私的,可他着实好奇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殷洛带进坟墓里。
殷洛的一生如此无趣,他的秘密应当也很无聊吧。
他慢悠悠打开红纸。
是殷洛的纸。
是殷洛的字。
笔画中正,墨浸纸背。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作者有话要说:“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呀,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