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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太聪明(三合一)(2 / 2)

可是,若从一开始,这份情谊就不存在呢?

所有事忽然变得分外合理。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才会不愿意嫁给他、一门心思往肃王府外跑。

此念一出,魏玘的五指骤然紧攥。

川连侍奉在侧,只见他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鼓动。

他大惊,连忙按住骇异,周身却顿生寒意——哪怕虎狼环伺、腹背受敌,甚至是在受郑氏掣肘时,他也不曾见过魏玘动怒如此。

如今,只是为了一名低微的巫人女子。

可上京城人人皆知,肃王独善其身,从来不近女色。

魏玘闭目,掩住眸间炽火,只道:“叫杜松来。”

川连应声称是,离身退殿。

片刻后,杜松被川连领来,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阿萝逃跑一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他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自己言行有失、酿成大祸,才入大成殿,便扑身投地,忙不迭跪倒在主位前。

“殿下饶命!是小人失职!小人知罪!”

魏玘不语,凤眸低掀,向杜松剜去一眼,允其开口。

杜松涕泗横流,一壁抹泪,一壁絮絮,将与阿萝相处的种种如实招来。

从阿萝索要地图、被他支去藏书阁,到他不通巫语、未将纳为侍妾一事告知阿萝,再到阿萝要逛上京城、被他胡乱引向王府高墙……

每说一件,魏玘的面色就冷下一分,待末了,已戾气透骨,宛如冰锋开刃、雪光斩破。

可魏玘并未多言,只抬颌,同川连道:“带去领罚。”

杜松一听,立时色若死灰。

平日里,仆役犯错,系由陈家丞率人惩处,多是掌嘴、罚俸、杖责等。而今惊动宿卫,定是因他打乱了肃王的布局与谋划,只怕皮肉之苦更甚。

不待他求饶,宿卫已走入殿内,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少年的哭声渐行渐远。

殿内只余川连与魏玘二人,默然无言。

红烛滚烫,灯影摇曳。

好半晌,才听川连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

魏玘道:“说。”

川连道:“还要接着找吗?”

之前,肃王府宿卫已倾巢而出,四处寻觅阿萝。可阿萝身份特殊,必须隐秘搜查,上京夜市又尤其繁盛,宿卫行动处处受限,暂时没有结果。

魏玘淡淡睨了川连一眼。

川连冷汗直冒,勉力定心,仍道:“她不通越语,无法与人交流,又身份低微,与殿下有云泥之别。说她与殿下有所牵连,实乃哗众取宠。”

此话含义,魏玘一听就明白。

这是在建议他,忽略阿萝,咬定二人并无联系。巫疆本就不愿传出灾星一闻,更不敢卷入越国争端,只要他不松口,巫疆王室多半也不会强扣帽子。

确实是个好主意。他并非没有想到。

可是,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带阿萝离开巫疆,来到上京,赐她荣华锦绣,更愿予她名分。多少女子对此梦寐以求,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对他全无情意。

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这要他如何甘心。

“找!”

只此一字,话语掷地有声。

魏玘强压怒火,道:“去查上京的钱庄和当铺,还有旅社、驿馆与酒肆。”

哪怕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妖女找出来,好好问问她,他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到底占了什么位置。

川连凛然,道:“属下领命。”

魏玘又道:“秦陆如何了?”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醒了。”

魏玘冷笑一声,道:“接着审。”

他自主位处起身,拾起搭在一旁的玄袍,走向殿外,任由川连跟随其后。

“看看他的嘴和他的骨头,到底哪个更硬。”

……

阿萝跟随陈广原,离开西市,走向崇化街。

城道错综,西市与崇化街有小径相连,不必重回怀仁巷。

二人前行,沿途谈笑风生。

陈广原说起不少上京逸闻,听得阿萝又惊又奇。其中一则五色饮[3],道是有青、白、玄、黄、赤共五种颜色,最为新奇有趣。

“你所说的五色饮,真有五种颜色吗?”

“自然。西市饮子肆可购得。娘子改日不妨一试。”

“我也这样想。”

陈广原听罢,摇动纸扇,但笑不语。

阿萝被纸扇惹了注意,眸光一转,看往他右手,见其蒙纱,不由颦眉。

“你的手受伤了吗?”

“我懂一些医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小伤罢了。娘子不必劳神。”

谈话间,一座宅邸映入眼帘,上悬牌匾,书有陈府二字,灯笼高挂两侧。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小厮趋步迎来,先看阿萝,再看陈广原,似是不解。

只见陈广原上前一步,拍动折扇,以越语向小厮吩咐几句。小厮恍然,抽身回到门边,单臂推展,为面前二人打开了府门。

陈广原回头,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提裙,依循巫礼,向宅邸略一蹲身,才进入陈府。

陈府不过二进院落,比肃王府小上许多。

阿萝受陈广原引路,走过大门与前院,又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西厢房。

陈广原示意道:“阿萝娘子,你且暂住此处。”

阿萝闻言,只点头,望向陈广原,一时并未入内。直至见人颔首,她才推开木门,走进西厢房内,左右打量起来。

房内未燃红烛,黢黑一片,但借廊外灯火,可大致瞧出木床、桌椅等陈设。

正打量间,忽听青蛇吐信——

“嘶!”

阿萝心惊,连忙回头。

只见阿莱蹿出行囊之外,身躯挺立。而陈广原的左手伸在半空,似是被阿莱咬了一口。

不待人问,陈广原背手,先道:“阿萝娘子,你这蛇下嘴可真狠。”

阿萝闻言,赧了脸,把阿莱推回行囊里。

“对不住。”她道。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它今日是怎么了。”

记起今夜经历,她又道:“或许是你靠我太近,它以为你要偷我的东西。”

陈广原听罢,神情一僵。

他道:“看来陈某得离你远些。”

阿萝眨眸,道:“倒也不必。你只需与常人那般待我就好。我也不想你再被咬。”

陈广原似是没了兴致,只道:“陈某知晓。”

“天色已晚,阿萝娘子早些歇息。府内小厮不通巫语,无法与你攀谈,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那居中的正房寻我便是。”

阿萝称好,又道:“谢谢你。”

陈广原摆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行向游廊。

见人远走,阿萝返回西厢房内。

她留门,借由室外灯辉,寻到火折,将屋内红烛尽数点燃。

暖光融融升起。

阿萝这才合门,走到案前,解下身后的行囊。

布结散开,青蛇游走。

阿萝盯着阿莱,默了片刻,唇角一翘,凝出两枚梨涡。

她伸手,抚摸阿莱,道:“好样的。”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阿莱都是她的好伙伴。它陪伴她,也保护她,若是没有阿莱,她今夜才换的钱两兴许已所剩无几。

阿莱摇头晃脑,似是得意。

阿萝拍它,水眸一转,再度环视四周。

之前,她不过借灯粗扫,如今室内有火,仔细再看,便发现西厢房里整洁妥帖,家具陈设纤尘不染,似是时常有人居住。

可入府时,她只看见一名小厮,便当是陈广原太热情,才常有人造访居住。

对此,阿萝不甚在意。

她才离开肃王府,身体疲惫,便寻了木椅,坐下歇息。

周遭安静,烛影摇动。

阿萝双手托腮,支臂案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墙上,又细又长。

一时间,她想起了某个雨夜。

那夜,她与魏玘还在巫疆。他淋了雨,黑发湿漉,强撑着身躯,受她搀扶,缓慢走进屋去。她为他擦拭水珠,见他敛去凌厉,凤眸平钝温柔。

尔后,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墙面,修长、匀称、劲瘦。

阿萝记得,她当时在想,魏玘实在太过矛盾。他时而强大,时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无数种样子,像狮、若虎,也如鹰、似犬。

她很愿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与他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来了上京,她好像再看不见他的脆弱。他变成了一堵墙、一只猛兽,限制她,束缚她,让她恐惧、害怕,也让她失望、难过。

慢慢地,阿萝推开两臂,趴在几上,与阿莱相偎相依。

平心而论,她不愿相信魏玘是坏人。可她这阵子的经历与见闻,无不表明,他确实很坏,不光欺负她、只在乎她的用处,还欺负帮助她的人。

是的,没错。他是个坏家伙。

她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绝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萝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离开了肃王府,一切就要按计划行事。不如将屋子稍作收拾、再盘点行囊,为往后做准备,总好过一直提不起劲、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陈广原,与他谈谈借宿的价钱。

……

另一边,陈广原绕过东耳房,来到陈府后门。

后门之外,长巷伫立,两旁鲜有人家,灯火零星,黝黑僻静。

一道长影正候门外,人高马大,着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窃那人。

陈广原上前,摸出一枚钱袋,抛入那人怀中,道:“辛苦了,多给你一些,去将那咬伤治上一治,别留下什么麻烦的印子。”

“你倒是机灵,本要你与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窃、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倒是没想过,你被蛇咬了一口,竟还有心思随机应变。”

那人连番称是,只道:“与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络些。”

他又赔笑,道:“陈大郎,您口味变了。”

“往常,您只爱丰腴美人,怎得今日猎艳,挑了这么个清减纤瘦的小娘子?”

陈广原闻言,眉峰一挑。

他抚颌,回忆阿萝身姿,觉她一梢水红嫩如桃枝、两汪杏眼清澈动人,便道:“吃惯了珍馐美馔,偶尔也得来些农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开,道:“陈大郎此话有理。”

“您可得当心了。那小娘子豢养青蛇,未必是个好惹的主。”

陈广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窃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记。我只靠她身后,半根手指也没挨着,便叫那畜生吓了一跳。”

陈广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说,退下吧。往后还有活计,我再去寻你。”

那人闻言,应了一声,便扭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陈广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厮迎面而来,揖礼道:“郎君。”

陈广原道:“那小美人做什么呢?”

小厮道:“正收拾着。依您吩咐,已将她盯好了。小的还当她又是您新寻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来的。”

陈广原叹了一声,道:“谁知道秦陆这厮又要做什么。”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陆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将阿萝引至陈府。他本欲自阿萝处套取信息,可看她样子,定是不肯说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爱美人,才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小厮试探道:“既如此,兴许是要您将她献给太子殿下?”

陈广原瞟人一眼,道:“笑话。”

他与秦陆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对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艳,也断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

小厮自知失言,面色讪讪。

陈广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记起亡妹遗物的说法,不由笑了一声。

他想,秦陆确实能编——秦家三代单传,也不知秦陆自何处变了个妹妹,说出一套悲凄动人的故事,将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4]。既然阿萝进了他陈府的大门,太子又铁定看不上这样的女人,不论秦陆意欲为何,先让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陈广原一挥手,支使道:“去。”

“将我那香取出来,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

寻香阁外,魏玘负手而立。

陈家丞一手掌灯,侍立身后,静默无言。

是夜,亥时已过。春风卷动,吹拂沉睡的鸡羊,将院内的花草鼓得沙沙作响。

陈家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陈家丞皱眉,似是不忍,话语宛如央求:“您该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仆为您守着,这肃王府上下都为您守着。一旦审理所或众宿卫有了消息,老仆立刻来唤您。您看这样可好?”

魏玘不应,仍默立,身影几与黑夜相融。

陈家丞暗自叹息,连连摇头。

对魏玘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这阁前站了近半个时辰。魏玘是肃王,身份尊贵如此,何苦要让自己熬着?

他张口,正欲再劝,却见魏玘转身,向他摊掌示意。

“灯。”魏玘道。

陈家丞见状,奉上提灯,会意贵主无需跟随,只等候原地。

魏玘掌灯,拾级,推门入内。

寻香阁漆黑,空无一人。灯盏所及之处,方有少许明亮。

家具整洁,衣被如新,显然受人精心打扫,不存丝毫生活痕迹。魏玘看见,他赏赐的衣物正原封不动、挂于柜内,皂荚微香淡淡。

阿萝确实是走了,仿佛无痕的大雁。

她的洒扫、洗涤与整理,像是有心斩断二人之间的所有牵连。

魏玘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将灯盏的木柄拧出细响,险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摇闪,刺得魏玘双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识到,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来源于织金锦,或是,她为他缝制的香囊。

魏玘提步,逐渐接近案几。

一把铁剪最先出现,银光冷冷,将屋里的黝黑撕开一角。

魏玘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他抵达木案之时,这股预感得到了印证。

一团碎布躺在案上,针脚细密,弧型精致,却金缕残败,药草横截,切口锋利而平整。一看便知,这香囊系被人亲手剪坏。

是被谁?

执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断什么?

魏玘久久无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动弹不得。

他盯着那只破败的香囊。

灯火映照下,再没有人会为织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将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进骨血。

寻香阁木门大开,夜风走背,吹得烛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阵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连的声音随后传来。

魏玘容神一敛,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阁外。

川连已至石阶之下。他额间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却不掩焦急、为难之色。

“殿下,阿萝娘子有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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