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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巫臣悲(2 / 2)

不论挣扎、痛苦、求生、期盼,在阿萝面前,蒙蚩闭口不谈,只竭尽所能,教她医术、识字、说话,也教她种植、收获、劳作。

——来不及了,快一些。

阿萝说,这是自蒙蚩口中,她听到最多的两句。

蒙蚩早知自己要走,一遍又一遍地逼她,只盼有朝一日,哪怕他离开,她也能独自存活。纵然如此,他依然真切、隐秘地盼望,希望女儿能获得幸福。

而今,蒙蚩所有的心事,已随他尸骨消散如烟,埋葬于十三年间的滚滚洪流。

这洪流太烈、太湍急,打在魏玘身上,几乎散却他神魂。

此时此刻,周文成亦如是。

二人相对而坐,在沉默里沉默,似被死亡封掩声息。

良久,周文成道:“你作何打算?”

魏玘喉头滚动,笑意含糊、染醉,眸里映出刹那的清明。

他道:“她只有我了。”

周文成的脸色顿然一沉。

他攥掌,滚上怒意,道:“事态如此,你仍要说谎吗?”

“一攻不得,前功尽弃[1]。你从最初就骗了她,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横眉痛骂,声如洪钟,刚直严厉。

面对骤雨般的斥责,魏玘眉峰不动,只掀目,递向老人。

他道:“那本王该怎么做?”

有别于周文成,他平静、漠然,仿若心死:“求王傅赐教,本王该怎么做?”

“是要本王告诉她,她生身父母于她毫无亲情,自她降生之时,决意置她死地,哪怕她离开巫疆、来到上京,也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还是要本王告诉她,她养父与她不存血缘,为救她一条命,已殚精竭虑、尸骨无存,再不可能与她重逢,而她等待至今,不过区区奢望、大梦一场?”

这是魏玘知晓的全部,是他无措的疑惑,更是他心间不消的阵痛。

与阿萝相处至今,他太清楚,她单纯、纤弱,像一片纸、一簇花,能被他轻易揉皱、摘落。

她怎能受这等苦、如何扛得起?

魏玘不知道。在短暂的震惊与迷茫过后,他决定由自己来扛。

于连番询问之下,周文成陷入沉默。

他作为王傅,伴魏玘行走至今,心里明白,阿萝的处境与魏玘极其相似。

生在皇室,魏玘举目无亲。他的兄长贵为太子,因自身平庸,对他屡次痛下毒手。他的母亲背倚士族,有心利用他,为母族谋私。

可魏玘与阿萝终归不同。他是惊醒厮杀的池鱼,而她是无知无觉的蚕蛹。

这一点,魏玘也心知肚明。

他转腕,拂开酒盏,欲要添烛,却无料材就手,只好收臂,抱拢身前。

“王傅最为清楚。”他道。

“本王一路走来,经历多少,面对多少,舍弃多少。”

言下之意分外明晰——

相较于他,阿萝纯白如纸,经历乏乏。

无知无觉的蚕蛹,是要在茧中安度余生、茫然懵懂,还是要钻破茧的束缚、博取化蝶的机会、哪怕过程必将痛苦?

他不敢赌。他不想让她变得和他一样,更怕她碎在他面前。

对于魏玘的想法,周文成了然于胸。

他本以为,魏玘不告诉阿萝,是怕她知晓欺瞒、情意生变。而当下,饶是他高才卓识,也无法回答魏玘的问题,更给不出万全之策。

可他仍觉不对,只因化茧成蝶,系乃天生规律、万物必然。

如此种种,周文成无法明说。

他心知,自己不当干涉魏玘决意,更无法扭转魏玘的意志。纵有千情万绪,均被他悉数掩藏。

许久过去,周文成闭上双目,哀叹一息——

“落子无悔。”

他语重心长,又道:“你好自为之。”

……

这一夜,阿萝心绪尚佳。

银饰失而复得,她欣喜、雀跃,遂润过棉布,又晒干,将其悉数擦拭。

她忙碌时,阿莱蜷盘身侧,静静旁观。

直至件件如新、不染纤尘,阿萝才动身,将银饰置入箱匣,妥善收纳。

此后,一切照旧。

阿萝读书,沐浴,早早上榻,与阿莱聊天。她说了许多,有蒙蚩、魏玘、台山,也有周文成、越语、医书等,说得累了,渐渐安然入眠。

不知过去多久——

“笃。”

突有声响自门外袭来,低低敲打。先是一声,此后越发急快。

“笃笃笃。”

朦胧之间,阿萝被惊醒。

她翻身,下榻,见阿莱安睡一旁,脑袋又迷糊,灯也未拈,前往应门。

“吱呀。”

朱门厚重,被她着力推开。

刹那间,酒气凉淡,扑面而来。味道不浓,留有桃香一点,似乎被人刻意清理过。

阿萝迷蒙,尚未回神,只觉身躯一紧。

她被人抱住了。

那人的气息就在耳畔,紊乱、低促,滑往她颈侧,如火炙烫,带着未消的醉意——他身子好热,抱她的臂在颤,却依然分明、有力。

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阿萝眨动眼眸,适应昏暗,看见殿外清光一片,恍若沉水淌过。

身前,是魏玘的发、颊,与他温热的呼吸。

他深深地抱她,像她随时会变成一段月、一缕风,在他眼前轻轻飘走。

“怎么了?”阿萝道。

她才醒,声音娇懒,蕴着浓浓的倦意。

“子玉,你怎么了?”

魏玘没有答话。他瘦削、挺拔,俯身搂她,将她收入阴翳。

阿萝茫然不解。

她越发清醒,忽然感觉,一缕凉意抵达颈边。

“子……”

——子玉,你哭了吗?

阿萝本想这样问,可不知为何,她说不出口。

她怔住,只被他搂着,向侧仰颈,任那一点泪淌下,聚在她微凹的骨窝。

“你很伤心吗?”她道。

这是她凭本能感知的讯息,只觉他难过极了,又与从前的难过不尽相同。

他饮过酒。她想起书里说,总有人借酒消愁。兴许,他也遇上了伤心事,才会喝酒、难过。但她不想他难过。他一难过,她也要难过了。

阿萝吸了吸鼻子,道:“我该怎么做?”

她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好受些?

话音落下,魏玘两肩微颤,似是在笑,有气息洒落。

他不答她,沉滞良久,唯有一句吐露——

“我会保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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