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凝视魏玘,开口道——
“他死了,是吗?”
魏玘低眉,也看她,以眸底幽燃的灼火,对上她泪眼的寒凉。
终于,他回答道:“是。”
“十三年前,离开那夜,受巫王所杀。”
话音刚落,少女的身躯倏然一颤,很快凝定,指节泛出青白。
魏玘勾唇,牵起薄淡的笑,却未达眼底。
——是哂他自己,别无选择。
“你留在肃王府时,我尚且未得蒙蚩音讯,遣人多处探寻,最终追至辛朗处,方才知晓蒙蚩下落,一并掘出你真正身世。”
“蒙蚩并非你生身父亲。”
“你是辛朗的妹妹、巫王的女儿。”
他嗓音沉哑,气息滞悬喉腔,哽得心口硬疼。
“你降生时,恰逢巫疆地震,故而祭司妄断你身负孽力,引来巫王杀令,命蒙蚩斩你头颅,平息蝶母怒火。蒙蚩不忍,将你带离王城,隐居于山野之中。”
“此后,他瞒下真相,与你以父女相称,抚养你长大。”
“十三年前,你二人行踪暴露,招致铁卫追捕,也令辛朗惊觉你存在。”
“他向巫王求情,欲保下你与蒙蚩性命。岂料巫王言而无信,只留你一人,将你囚于小院、严加看守,至于蒙蚩,则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言语至此,魏玘又笑,哂意渐浓,撕碎了水似的月光。
这些话、这些事,他每说一字,只觉心口震痛,如受雪虐风饕,似被人敲骨吸髓。
——他终究没能瞒住。
自知晓真相以来,他费尽心机,欲保住她纯净、为她剥除邪祟,只求她纤尘不染,不必蒙受此世污浊,更无需置身凶险、丧失她烂漫与澄澈。
可他没能做到,仍被她发现端倪。
终于,她避无可避地,卷入这难逃的浊流,亲临真相的痛苦。
她将颠覆认知,受痛浪摔打,在苦楚与辛酸里榨干心血,直面权势与利益招来的灾祸。
魏玘想,是他错了。
因他愚蠢、荒唐、多有不慎,她被拽入这不见底的深渊,再难保冰心一片。
他确实错了——他根本就不该让她发现。
字帖、信件,他不该留下,应当付之一炬;辛朗其人,他不该仁慈,应当除之后快;至于悲田坊、仁医会,他不该体面,应当反复施压。
这些错误太过离谱。
他怎会留下如此多的破绽?
可是,没关系。他还有机会,他可以弥补。
她已来到尘世,与他同在泥沼里沉沦,只要踩在他肩上,就永远不会下坠。
魏玘眼里的火色越发浓灼。
他注视她,注视着他的少女,向她伸出手去,展平五指。
月光打下,落在他掌心,照应伤痕冷亘,叠出往昔重影——曾经,那一夜,他也向她伸出这只手,攥住她指间刀,似要与她强行结蒂。
他道:“别怕。”
“阿萝,我会保护你的。”
他是温柔、沉着的,如寻常一般,款款凝她。
“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有我在,不论是谁,胆敢伤你分毫,我都不会放过。”
“巫王、祭司也好,太子、铁卫也罢……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你不必忧心任何。”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不是吗?
生在金笼,厮杀鲤池,时刻戒备,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卑劣的营谋揉进骨血,忍旁人之不所能忍,为旁人之所不敢为——这就是他,不是吗?
如若不然,他该怎样保护她呢?
眼前,少女眸间盈泪、身躯颤抖,与他相对而立。
她依然纤小、瘦弱,与二人初遇时如出一辙,只要他行事周全、用心弥补,依然能为她辟出一方净土,让她无忧无虑、抱朴含真。
慢慢地,魏玘靠近阿萝。
他抬腕,点上她湿润的颊,动作轻微,抹去她淌下的温痕。
“再等等。”他道。
“阿萝,我只是需要时间。”
“我会洗刷你冤屈,为你正名,也会为蒙蚩报仇,为他立衣冠冢。”
晚月辉光里,二人静伫如林。
魏玘注视阿萝,摩挲她下唇,抚过柔软、丰盈的唇线,摘走其间的泪珠,点入自己的吻中。
泪是苦的,灼过他喉头,让他心尖发麻、疼痛滚滚。
可他的阿萝合该一生喜乐,不应有苦。
魏玘搂住她,顺她瘦削的背脊,将纸一般的身躯拢入怀中。
他能感觉到,臂弯内的少女颤栗着,却似乎与从前不同——不知为何,对她情绪的由来,此刻的他已无法分辨、难以捉摸。
“阿萝,别害怕。”
他只能这样说,笃定地,一次又一次地。
“我不会让你被人伤害。”
阿萝没有回话。她的眉颦着,中间有一簇痕,很淡,轻薄,宛如水凝。
她看着他,也深深地,丝毫不移。
尔后,白月流泻,阿萝咬唇,高抬手臂,将清光搅得凌乱。
“啪!”
是狠狠的一记——
烈辣的耳光,扇在了魏玘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