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没有开口,只勾唇,牵出极淡的薄笑。
今夜的一切太过相似。场景相似,对白相似,处境也相似。
后果却截然不同。
上一次,在冷墙之前,他也曾那样问过她、苛责过她,对她强行刻下一吻,宣出他无处安放的怨妒,迫使她正视他的情意。
这一次,在倒影池边,二人的对话如出一辙,反而撕开血肉,将缘分尽数掐断。
魏玘仰头,看向弧月,眼底浮现清明。
月也是冷的,是一泓弯弯的浅色,像他如今错失的笑眼、再难寻觅的真心。
他该做什么呢?他还能做什么。
至今他所有作为,无不践踏阿萝本意,漠视她情感,将意志凌驾于她,轻视她能力,忽略她坚韧,也因此重创了她的心。
为他自己的偏执,他错误地认识她、理解她、对待她,当她是脆弱的藤萝。
可她从来无需缠枝,本是坚韧的芦苇。
她确实单纯、纤柔,可她更通透、果敢、倔强、决勇,哪怕身临卑劣也心存善意,为铭记痛楚而忍受磋磨——这惹他越发倾慕、分外喜欢。
也令他无颜再面对她。
魏玘无法开口,无法留住阿萝,无法求她别走。
他伤她太多,没有这样做的资格。
是他亏欠了她。
魏玘垂手,拨向池里,抚上一只小船,将之勾入掌中。他嗅到桐油与暗香,又被暗香一烫,手腕越发沉,险些丢掉指间的物件。
“殿下……”
不远处的川连终于开口。
“是属下失职。这是属下的过错。请殿下降罪。”
方才,他与二人相隔几尺,旁观所有,遂在此刻双膝一弯,跪于卵石小径上,垂首如凝。
“如若娘子考验当日,属下寸步不离,定不会容少主放肆。”
“悲田坊处,属下跟进不严,理当料中娘子会询仁医会会首,本该有所……”
“够了。”魏玘打断道。
川连一怔,抬首,看见波纹泛漾、经久不休。
池中的纸船越来越少了。
雪光堆叠着,一片又一片,纷纷洒洒,在魏玘的怀中凝聚。
肃王仍是冷峭的,若无其事,不显容色。他有从前的锋芒、如常的体面,黑袍滚动时,能撕开夜幕、斩断皮肉,刮出白骨森森,令人畏惧、崇敬。
但此刻,唯独此刻——
修长的指在颤,有力的臂也在颤。
他仓皇、紧促地,又平稳、冷泰地,拾起一只又一只纸船,摘下一段又一段月光。
“放她走。”
魏玘重复着,低哑地。
“放她走。”
这是最好的结果,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结果。
……
配殿内,灯火通明。
阿萝坐于案前,收拢物件,将之理入行囊。
青蛇盘踞,精神不济,状态低迷,藏在她袖间,不肯出来。
莫名地,阿萝有些恍惚。
曾经的某夜,她也如此刻一样,收捡行囊,准备离开肃王府——那时,她并未想过,往后又有一夜,自己还会有这般举动。
只是,心境全然不同。
“啪。”
一滴泪忽然坠下,砸往书卷,洇开豆大、模糊的湿痕。
阿萝一颤,倏然回神,抬腕拭过,便转眸,望向官皮箱,试图凝定心绪。
末了,她只得笑,紧紧咬唇,面色也愈白。
所有的一切,都与魏玘有关。周围的每一个物件、她的每一段经历,全都有魏玘的影子,只要她看上一眼、想过一次,自会有回忆涌出。
她快要被淹没了,被他的怀抱、他的温柔、他的心意,与他的吻。
可这太疼了。
他做的事几乎撕裂了她,将她拆成纠葛的两半——有向他的一半,写满她眷恋与不舍;又有向她的一半,镌刻她意念与理智。
她暂且无法原谅他,所以,她必须要走。
而且,她还有重要的事。
阿萝闭目,深深吸气,缓缓又舒,渐渐平复下来。
“笃笃。”有人突兀敲门。
不待她应答,那人便道:“阿萝娘子,我、我为你送些物件来。”
——是杜松的声音。
阿萝犹豫片刻,才起身,前往接应。
“吱呀。”门扉开启。
少年的身形映入眼帘,怀抱包裹,眨动两下眼睛,乌溜溜地看她。
杜松轻咳一声,道:“娘子。”
他已听说定情仪式未成、阿萝与魏玘不欢而散,虽不知具体,但当下的神色也不算自然。
阿萝看出他知晓,睫羽一低,并不道破。
于她而言,方才的事不是好事,多说无益,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遂道:“多谢你。请问你送了什么来?”
不待人应答,她一顿,又道:“如是殿下赏赐,就不必了。”
“我不是想为难你,也怕你无法交差。可我再受恩赐,属实不好回报。况且,我明日就走,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好带太多东西。”
杜松愣在原地,木木地啊了一声。
他转目,越过阿萝,往殿内看去,发现整肃、半成的行囊,这才聚起眉头。
“你真要走?”杜松道。
他原以为,阿萝是在说气话,不会当真离开。
阿萝不应声,只颔首。
杜松挠头,哦了一声,眸间流露不舍,在心底暗叹可惜。
他受过阿萝不少善意,对她颇有好感,又看她与魏玘互生情愫,想她未来若为肃王妃,他也愿意好生伺候她、令二位贵主顺心。
谁知,二人竟会走至如今这般田地。
他撇嘴,默了半晌,才道:“那……你是要去哪儿啊?”
——倒是将送物件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阿萝一讶,不料杜松会提问。
她抿唇,很快平静,杏眸清光定定,只道:“我要去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