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颀的阴影倏然打下。
阿萝反应不及,只见阴翳转瞬又退,一股力道抵达足踝。
在她面前,魏玘单膝叩地,向她低颈垂首,掌中的锦帕绣有金纹,落往她小巧的绣鞋。
微痒的触感自靴尖传来。
阿萝睁大双眸,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躲开。
他的手生得漂亮,十指修长、分明,掌型宽而瘦削,宛如玉塑清竹。这样一双手,合该不染纤尘,却拢住她足踝、为她拭净脏污。
魏玘神情冷沉,眉宇泰然如常。
可他的睫长而低颤,泛着不安的局促,被阿萝清晰捕捉。
“你有话要与我说吗?”
魏玘手腕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他默了片刻,才道:“我当初要纳你为妾,与你出身巫族并无关系。”
——纳妾,出身巫族。
阿萝眼帘一低,朱唇又抿起来。
魏玘见状,也收了声音,只垂目,注视桃红的锦履。
早在他开口之前,她足尖的尘泥已零落地上。可他的手指并未离开,仍贴住她足踝,隔着轻薄的罗袜,抚她微凸、纤瘦的腕骨。
轻柔的摩挲绵延不绝,像温存,也像讨好。
“你知晓我处境。”他续道,“我趋利避害,不愿人知我心有所属,方才出此下策。”
阿萝掀动眼帘,与魏玘四目相对。
魏玘看见,她杏眸如水,盈着凌凌的清波,安静地曳动,令人难辨喜怒。
“杜松的耳朵真是好使。”她道。
“我与辛朗说话时,他分明离得不近,竟听得这般清楚。”
魏玘自知理亏,哑然无话。
二人再度静默。两道视线无声交错,时而停驻,时而闪烁。
良久,还是魏玘先开了口:“生气了?”
阿萝摇头道:“不生气。”
她抬腕,探向面前人,捉住一缕落发,为他挽至耳后:“纳妾的事已经过去,不论你那时作何想法,都不会影响当下的你我。”
“至于辛朗那边……”
换作从前的她,若受魏玘监听,定会对他暗生气恼;可现在,她疼惜他患得患失,自然愿意给他时间,引导他慢慢改变。
“你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
阿萝这般良苦用心,魏玘并非没有觉察。
他攀指,顺着流畅的弧线,抚过柔软的绢布,与她纤瘦、匀称的小腿。
阿萝越是温柔,他就越想留住她、触碰她、亲昵她。而对那些大费周章、劝她离开的人,譬如辛朗,他的敌意也越发尖锐。
可他看辛朗再是忌惮,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他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愿,便像套上了缰绳,被这样的承诺拴在原地。
他只道:“你明日作何打算?”
谈及明日,阿萝敛容,道:“我要去看看。”
听出她口吻认真,魏玘眉关一紧。
他正是怕阿萝心生动摇,才会来同她解释、试探她想法。此时此刻,阿萝的回答几乎坐实了他的揣测,令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你不必看。”他低声道。
“不必看,不必听,更不必理会闲言碎语。我会为你盘算一切,同你明媒正娶。无论我今后身居何位,与你之间,都……”
“我知晓。”
——阿萝打断了他。
魏玘一滞,望入她盈水的眸子,对上自己的缩影。
“子玉,我都知晓。”阿萝柔声道。
她撤回足踝,朝魏玘倾身,捧起他面庞,啄他微颤的双唇。
“我信你心意,也信你能护我周全。”
“我只是……”
说着,她两片唇瓣柔而含情,徐徐向后退开,气息也如云逸散。
“只是什么?”魏玘嗓音干沉。
阿萝垂首,贴往他前额,小指向耳弧勾画。
她缄默好一阵,才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在大越还有许多名巫人,并非每个都能与我同样幸运。”
“除我之外的那些巫人……又有谁会保护他们、为他们盘算一切?”
在她心里,辛朗的话语终归雁过留痕。
可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不是自身的情爱与得失,而是族人的处境。
曾经,她也自鱼杏儿、梁世忠两人口中,听说过巫人在越国的地位。但两人言辞隐晦,她又从未亲身经历,很难理解透彻。
直至今日,受辛朗直白道破,她才终于有所觉察。
回忆起从前的经历,阿萝深觉幸运。
她知道,自己出身巫族,身负妖女之名,仍能在大越顺风顺水、平安无虞,与魏玘的钟情和保护脱不开干系。
可魏玘只有一个,她的族人却有万千。
阿萝合眸,与魏玘依偎,感受着二人交缠的气息与鬓发。
“子玉,你让我去看看吧。”
“不要干涉我,也不要保护我,只让我自己去看看——那些不受庇佑的族人们,有着怎样的处境,又会面临怎样的对待。”
似是怕魏玘不允,她垂颈,叩吻他眼睑,呢喃近乎央求。
“你答应过我,要尊重我意愿。”
“这就是我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