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他,不由问道:“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觉得对不起宣明么?”
诸葛晟心里很复杂,果然,还是为了长兄。可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心渴望父爱的孩子了,他如今只想保全性命,因此故作愧疚的反应:“儿臣也会难过愧悔啊。我梦见过许多次,长兄就这么看着我,他说,你以后和康乐要互相扶持啊。然后醒来一脸都是泪。”
他的确梦到过宣明太子的。可他在梦里依然是个恶人,耀武扬威,坐上皇位的是他,他为何不能炫耀。
他现下这般说,也是为了勾起太上皇的同情,至少看在长兄的面子上,饶过自己。
“不重要了。”太上皇淡淡道。
诸葛晟的回答并不重要了。其实不管他今日说的是什么,他都不会给他再多活一日的机会。
他让龙泉卫端上一杯酒,递给诸葛晟:“晟儿,你该下去给你兄长赔罪了。”
诸葛晟:!!!
他心里的预感成真,不敢置信:“您要逼死另一个儿子么?”
长兄已经死了,何必再拿他性命呢?
还给他赔罪?他不能寿终正寝再赔罪么?
龙泉卫只听太上皇的话,直接便将酒杯递到他嘴边。诸葛晟用尽了生平力量,才让酒杯洒落在被子上。
他庆幸不已,又问道:“父皇,您要杀子么?”
太上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让人端上了一杯新的,“晟儿,你知道这杯酒里掺了什么毒么?”
诸葛晟冷笑一声:“莫不是丝绦?父皇要重现当日场景么?”
“不是丝绦。”太上皇扯了扯嘴角,“是万丝绦。比起丝绦还要浓烈千倍万倍。晟儿,别躲了。你躲了这么多年,也该赔罪了。”
这一次,两个龙泉卫挟制住诸葛晟,强行将酒灌入了他嘴里,并且堵着他嘴,让他不得不咽了下去。
诸葛晟心里尽是惊恐。长兄当年的惨状,他是知道的,他不想像长兄那样,死的那般凄惨啊!
“父皇,父皇您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诸葛晟求饶道,“您就给我解药吧。百毒丹,给我百毒丹啊。求求您了!”
人之将死,果然丑态毕露。
这万丝绦,名字比起丝绦更胜一筹,听起来更加刚猛。他的求饶还没说几句,便已经感到腹中疼痛不已,仿佛千万条枝条生长出来,在刺着、戳着他身体里的每个部分。
万条垂下绿丝绦。
长兄当年,也是这般感觉么?
他已然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眼睛仍然不甘地望着太上皇。
太上皇道:“万丝绦服下之后,一刻钟便会肠穿肚烂。晟儿,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你兄长了。”
诸葛晟惊恐不已。
真的要死了,他不禁回首自己的一生。
父子之间,反目成仇。同胞之间,同室操戈。君臣之间,无人追随。膝下孩儿,不是逆女就是无用废物。
他爱了韩氏这么多年,可韩氏为了孩子而自尽了。
他诸葛晟这一生,或许就是个笑话。
他饮下万丝绦,就连同饮下了数不尽的绝望。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太上皇,想知道父皇此时是什么心情,可太上皇背对着他,并不看他。
一刻钟后。诸葛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肠穿肚烂而亡。
龙泉卫在一旁提醒道:“上皇,陛下已薨。”
太上皇似是极其疲惫,子时正了。他摆摆手:“他不配用‘薨’字。”
“是。属下失言。”
二月初七子时,宫里传出消息,中风已久的陛下薨。皇宫敲响了丧钟。燕京城内,人人脸色大变。
官员们入清正殿之时,正好看见一群重臣们已跪在地上痛哭,皇太女诸葛盈领着两个堂弟诸葛非、诸葛季,也在一旁垂泪。
他们心下一悚。
病床上的陛下再没声息。
悲痛万分的太上皇坐在陛下床边,落了几滴眼泪,这才甩了甩手。众人便见此前陛下的心腹,那位大太监常希打开圣旨,开始念了:“奉天承运……朕登基十余年,未有寸功,尚不及长兄为太子之时,也不及侄女为太女之时,两位皇子年幼,不足重用……朕死之后,着皇太女诸葛盈为帝,望诸位大人同心戮力,辅佐新帝。”
大臣们听了,心思各异。可也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
陛下别说是两个儿子,就是二十个儿子,捆起来也比不过诸葛盈一人。
陛下如此深明大义,也是难得了。走之前,能够有了这样一封遗旨,真是大安之幸。
朱不悔则将脸深埋着,心道,就昨日见陛下那个德行,他有可能说出这样识大体的话来?简直是笑话。多半是太上皇的意思。不错,还狠狠地恶心了一把陛下。虽说人死为大,可这位陛下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朱不悔暗中撇了撇嘴。
不过,看破不说破……
既然陛下死的时候有了旨意,众人自然是甘拜诸葛盈的:“还请殿下择日登基为帝。”
太上皇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心里含糟,糟糕,忘了阿盈还要给诸葛晟这王八蛋守孝了!就算是侄女,那也是一样要给叔叔守孝的。
王之庭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宜先定大事,方可办理丧仪。”
接下来就是走固定流程了。
灵前即位,确定名分,然而却不是真正的登基。
按照一般新帝给先帝服丧的时间,应为二十七天,指代二十七个月,而诸葛盈并非先帝的直系女儿,而是他长兄的女儿,因此太上皇酌情下旨,诸葛盈为先帝服丧十日即可。
十日之后,也是一个好日子。太上皇自己算过了。
先帝要办丧礼,大人们自然也商量着给他上谥号,选取了几个合适的,太上皇最终从中选取了一个“平”字。
平帝啊……
朝臣们心中各有想法。显然太上皇他老人家对小儿子做皇帝的这十来年是不甚满意了。
其实官员们入宫守孝的这些日子,他们心里也琢磨过。有人也觉得陛下死的有些突然,还有那天降奇石,可以蒙骗得了百姓,却骗不得他们。可大家也都知道她确实有本事。没本事的人,才耍不了这样的花招呢。
“太上皇站在了太女殿下这边。天意也站在了她这边。不服气又有什么用?咱们以后,还是俯首称臣的好。”
二月十八日,众臣拥立太女殿下诸葛盈登基。
诸葛盈先祭拜了宗庙,再回到了金銮殿。这一次,她步履不停,直接走到了最高处。
皇椅之上,一身衮冕礼服的诸葛盈面容肃穆,波澜不惊。
文武百官同时跪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葛盈道:“诸位大人平身。”
太上皇没有参加登基仪式,而是远远地望着金銮殿。他知道,孙女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要让他担心的了。不,他也不是太上皇了,而是无上皇。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无上皇失笑。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
消息传到民间,百姓们都喜出望外。他们不知道皇家内部有什么事,只晓得陛下在还是定蓟公主的时候,就是一个有能耐的、为百姓着想的,她还让家中的女孩儿们都能去医学院上学。只凭这一点,就要狠狠夸她一番。
可以说,诸葛盈在做太女的时候就完成了一系列得民心的行动,在民间的名声极好。
按理说她即位后,也该大赦天下了。可诸葛盈却不愿意大赦天下,那些曾经违反犯罪、作奸犯科之人,只因为她登基便能立刻逃脱刑罚,岂不是可笑。
她至今记得登州府李三李四的恶行。
若是叫这样的人逃脱了罪罚,大安的律法也变得轻薄起来了。
但她也有别的旨意,她要在杭州府和新收回来的幽州府,各办一家大同医学院的分院。这两个地方可以作为试点,依照的也是燕京大同医学院的规矩,男女一样可以报名考试。
另外,新年过去没多久,先帝就驾崩了,新君作为先帝之子,在这一年是无法改元的。可诸葛盈并非先帝的亲生,而是宣明皇帝的女儿,无上皇也认为,天历这个年号不好,如今有了新帝,合该有新的年号。
朝臣们俱无意见。换一个年号,也是新气象嘛。
于是礼部官员们拟定了好几个年号,让女帝挑选。
诸葛盈目光在几个年号上掠过,最后定在了“昭熹”二字上。她扬唇一笑,“就这个吧。”
“是。”
于是昭熹元年,自此而始。天历彻底成为过去时。
由于诸葛盈登基前,奇石上书了六个字“女主昌,扶摇出”。因此民间也喜欢称她为“扶摇女帝”。这是他们大安的第一个女帝,也是最受民间喜爱的一个皇帝。
同一时间。陆晚亭在杭州西湖上泛舟,不多时,她身边似乎也出现了两个朦胧的影子。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人人都说西湖最美。”
“宣明,能不能别抖机灵了。一边去一边去。”
“切,谁想打搅你们二位的好事了?我自己玩,哼!”
陆晚亭微微一笑。又是一年好光景。
昭熹元年,天下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