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盈这个人,可恶就可恶在,她就算一肚子帝王心术,可她有一双格外澄澈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不少人可以看清自己心里的污垢。
她说的话再难听,那也是事实。卢青的确凭着自己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她背后没有任何关系,因此考上状元绝非作弊,也非收买了主考官。
十九岁的状元啊……
考进士本就不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从唐代流传至今的话,依然适用。在座的很多人,都是三十多考上的进士。真正能够天赋异禀、又有考运的,能有几人?
有人悄悄地望向朱不悔。别看朱不悔脾气差得很,仗着自己把持着陛下的钱袋子,就牛里牛气的。人家是十七岁的二榜进士,虽说不是前三吧,可这个年龄,已经算是很厉害了。后面果不其然,在户部大展拳脚。
又有人看向裴熹、曹宣。这两个是上一届的榜眼和探花,据说他们考上的时候,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也是年轻得很。
还有那管渊,虽说差点死在杭州府,可人家也是十九岁的榜眼。这你怎么说?
可这些人再怎么厉害,再怎么扎眼,到底都是和我等一样的男儿。他们就算心里有几分羡慕,也不见得就要致他们于死地。
可这卢青,一个女子,竟也登了庙堂,这还和沈文汐她们不同,她是隐瞒性别、妄图干涉科举大事,此事不理个清楚,岂不是开了个坏头,日后谁家女儿都想着要考科举了。“你看,那卢青不就考上了状元,就算被抓出来是个女子,也依然当着官呢!”
那可不行!
嘿,我们不能出言说话,可这些年轻时候就考上了好名次的人可以说嘛!
曹宣!裴熹!管渊!你们谁来说上一说,劝劝陛下的主意啊!
至于朱不悔,他们可不敢指望。刚才朱不悔就已经露出了护短的样子,要给那有才华的卢青说话了。再者说,谁不知道他朱不悔和陛下那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开始怀念当初头铁的朱大人了,那时候的朱大人,可是犯颜直上啊,对定蓟公主没个好脸色的,可现在,俨然是陛下忠实的拥趸,陛下说一他就不说二。
陛下收服人心真有一套。他们平日里好说话,可这件事上,万万不能退,不能被陛下收服了,不然就会像朱大人一样。
曹宣一言不发。
裴熹默默低头。
管渊眼神赤诚地看向陛下。
那起子人:“……”
真是没天理了。这一个个的,怎么也是正经科举出身,能不能有点骨气,有点原则,别一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佞臣模样好不好!
要不是他们当年会试、殿试的成绩不太好,这时候早就出来直言进谏了。
终于,还是曾经的一甲,古大人出来发言,可他心里也没多少底气,毕竟他是二十多才考上的,比不得这几位年轻,“陛下,兹事体大。祖宗规矩,从来科举取士,只有男子,并无女子。陛下若容了卢青如此,便是贸然改动科举,即无铺垫,也无缘由,实在不妥。”
今儿这古大人说话倒是好听许多。诸葛盈听了,也心里满意,康侯还是好好办事了的。她闻言便道:“古大人所说,不无道理。也就是说,只要有了这么个铺垫,即便是女子科举,也属正常。科举取士,就是能者上,庸者下。古大人说得好啊!”
古大人:???
他一双眼睛瞪得和铜锣一样大,嘴巴微微张开,不,他并没有这么说。
真是无语他妈给无语开门,无语到家了。陛下的嘴一张一合,就要让他古某人背上这么大一口锅啊!
很显然陛下不是没听懂他的意思,她就是故意的,她有心促成女子科举这件事,于是扭曲他所说的话。
真是……好一个陛下,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可这些,都是小巧的手段,陛下玩这些,不觉得难登大雅之堂吗?
再一看陛下的年龄,今年不过十六岁……好嘛!她这样的年龄,自然也符合这样的行为。只是,陛下若以为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改变这么大的事,那她就打错主意了。
“即便是能者上,庸者下,也并未有从女子中取士之理!”又一大人出列反驳陛下的观点,“这样只会让我大安招人耻笑,莫非是男儿都是废物,才让女子科举?”
沈文汐出列道:“大人此言不妥。男男女女,皆是天之生民,既如此,又何来的‘招人耻笑’一说?”
朱不悔适时地阴阳怪气道:“说不定大人心里对陛下是女子一事,也有异议呢。”
那大人登时脸色一白,不敢说话了。
质疑什么,也不能质疑陛下登位的合法性啊。其实现在最难办的就是这一点,陛下就是个女子,陛下上位,除了无上皇极力支持外,她自己无与伦比的能力也是一方面。
陛下虽然是女子,可也是他们钦佩的女子。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
行,你诸葛盈是个人物,神气得很,了不起。
可你总不能当是个女子都和你一样吧?好好的一个陛下,做什么总为女子抬轿子?
说起来,最让他们不满陛下的,就是这一点了。
顾太傅此时出来发言了。他是历经三朝的人物,也是宣明皇帝的老师,还是燕京顾家的领头人,地位不可谓不重。只是他在先帝一朝,颇有些不想出力的样子,谁都知道他一心向着宣明,也没人去指摘他。
他这样一个人物,刚才见朝臣们争的不可开交,方知他们都被陛下误导了。这位陛下倒是个机灵人物,可惜见得世面太少,远远不及宣明。
见这些人都被陛下给带偏了,他才出来发话道:“陛下,您的身份与能力,万人咸服,在朝的几位女官,也是随着陛下在登州府出生入死,也能服众。卢青凭一己之力考上了状元,的确能力不凡,如今正是功成身退之时,陛下若要开女子科举之先河,不知是否想过,朝中可有适合女子的官职?”
诸葛盈心里不由道,不愧是老狐狸。顾太傅就是顾太傅啊。他首先点明了她的女帝毫无疑问,为刚才那个说错话的大人掩饰过去,又说现在女官都是合情合理的,卢青有功却隐瞒性别,功成身退即可,不需归罪,只是想要做官也不能够了。最后才说,他已经看出了她想要开女子科举的意图,劝她适可而止。
朝中没有适合女子的官职。而且她这是在和已有的官员集团抢饭吃,那就是玩命。
众人心里也赞,不愧是顾太傅,说的在理。看陛下还有什么话可说。
诸葛盈垂了垂眸:“卢青能耐不俗,在户部颇有才干,她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过这么一句,众人皆毛骨悚然。是啊,若非卢青的女子身份暴露,她能够在户部一直干下去,凭借陛下和户部朱不悔对她的看重,她迟早能往上爬的。
顾太傅说朝中没有适合女子的官职,可户部主事,不就做的好好的么,甚至将同期的同僚,吴彦给狠狠打压了下去。
这又如何说?
真是,成也卢青,败也卢青啊!
陛下就拿着这么一个例子,舌战群儒也丝毫不怯。
此时的卢青微微扬了扬唇。即便是她高中状元的时候,也没有现在高兴。同为女子的陛下,公开地支持她。
即便她今日真的要变成白身,能来这么一遭,她也无怨无悔了。
卢青出列道:“我并未作奸犯科,也并未涉嫌舞弊,我堂堂正正地参加科考。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①诸位大人可知,卢青自幼家贫,也是一本书一本书地看过来,一堂课一堂课地去蹭,为了读书,我从不在乎脸面。”
这话说得赤诚,想想就让人心酸,即便是朝中的老油条们,听了也觉得有些触动。只是这触动,不够让他们让步罢了。
卢青的确靠自己本事,唯一的不足就是个女的。
就在这时,管渊也出列道:“卢大人的经历让微臣也十分感慨。微臣年少时,大抵也是一个卢大人。我朝向来以才华、品行立世,不以家世立世。既然如此,性别不也是类似于家世这样的外在之物么?”
卢青陡然没落下泪来。管渊管大人,她也有所耳闻,知道他的本事,他肯为她说话,已经不错,偏偏他还说了,“微臣年少时,大抵也是一个卢大人”。却没有说,“卢大人,也是一个微臣。”
他并不以自己与一个女子经历相同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