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雾充斥整个一楼,遮住了输液大厅唯一一只钟表的表面,遮住了通往医生办公室与护士长休息室的路,一切吞没在白雾中。
祈秋先前还想熄灯前回到护士长休息室,医院虽然对病人恶意满满,对给它打工的医护人员总该珍惜来之不易的劳动力。
事实狠狠打脸,不怪这鬼医院员工稀少,仅有的员工怕不是被它自己祸祸完的。
许渊看不见,乖乖等着祈秋给他描述情况。
之前说过了,祈秋全部的叙事抒情技巧都用在阴间小白花和怨种总裁的地府爱情故事上,现实中她的语言显得有一点贫瘠,想不出美好的比喻。
“一楼全部是雾。”祈秋试图让许渊在脑海中想象画面感,“白雾……对,吃麻辣牛油火锅的时候,锅上空飘的白雾。”
祈秋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比喻,肯定地说:“和火锅一模一样的白雾。”
她没说谎,输液大厅漂浮的白雾与山雾水雾茶雾都不同,是一种仿佛带着热气的翻滚的雾,让人想到冬天铜锅上大团大团飘起的白烟。
“有没有一种可能,”许渊嗅了嗅,“这就是火锅。”
沸腾的汩汩水声淹没在白雾之下,楼梯口仿佛笼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祈秋摸出老旧的餐券,两指夹着它在白雾前晃了晃。
翻滚的白雾碰到餐券,向两边自动散去,浓郁的白汤香味混着八角花椒桂皮的气味涌来,牛油麻辣料块让人鼻头一辣口舌生津。
白天的输液大厅摇身一变,换为夜间的深夜食堂。
“你来了。”衣冠楚楚的张医生看见祈秋,微笑着打招呼,“食堂刚开门,肉还在片,耐心等会儿。”
“食堂只招待持有餐券的客人。”他眼珠转向祈秋身后的许渊,“你带来的,是什么?”
这句话说得非常有问题。
张医生不可能不认识许渊,他一定知道许渊是535病房的刺头病人,正常的问法应该是:你带病人来做什么?
他质问许渊出现在一楼的理由、质问祈秋和他的关系,都合理,都在祈秋预料范围内。
可他为什么要问:你带来的,是什么?
是个人,是个玩家,还能是什么?
“我是来蹭饭的。”许渊从祈秋身后探头,他比微笑的张医生笑得更灿烂:“没想到进食堂还要餐券,失策了。幸亏遇到好心的张医生,你一定有多余的餐券,谢谢你愿意让给我。”
张医生:“???我没说要给你。”
“你会愿意的。”许渊笑意更深,背在身后的手握住锋利的长刀。
祈秋夹在许渊和张医生中间,瞥了眼大厅中央巨大无比的一口红油锅。
现在开打……也不是不可以,暴力可谓是解决副本问题最简单最直接的手段,连系统都明晃晃把杀死BOSS作为通关的通用手段加入规则,游戏里一言不合大开杀戒的情况可太多了。
张医生怪异的问法和被巡夜人拖走的玩家在祈秋脑海挥之不去,午夜刚刚开头,对方连好戏的前菜都未端上台面,现在掀了餐桌未免太过可惜。
祈秋手向后伸,熟门熟路找到许渊手臂上她先前掐出来的指痕,使劲戳了一下。
“嘶!”许渊小声吸了口凉气,整只手臂顿时麻痹到失去知觉。
Q小姐是个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的狠毒女子,在自己人和敌人之间,她竟然选择痛击她忠诚的队友。
“他的餐券落在病房里了,我等会儿陪他去拿。”祈秋把皮球踢回给张医生,“医生以为我带来的是什么?”
“这个嘛。”张医生露出整齐的雪白牙齿,牙缝间夹了几条粉色的肉丝。
“我以为你担心食堂菜不够吃,多带了一口肉来。”
他语气平和,好像真是一位关心新同事的老好人。
许渊看不见张医生牙缝间的肉丝,他听见Q小姐的呼吸慢了一拍,她又轻又缓地呼气,音调自然地说:“不够吃?可我看到巡夜的同事好像拖着什么来食堂……”
她的话突兀地止住,短暂的停顿在许渊的感官里显得格外漫长,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继续说:“确实,不太够吃。”
两三句话,几秒钟的停顿,足够许渊猜出实情。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所以熄灯时间和食堂开门时间中才隔了一个小时。
巡夜人哪里是来检查病人有没有乖乖在病床上躺好,它分明是来挑货的。
像在猪肉铺上挑猪肉一样,一块块翻检,合格的猪肉放血后放进篮子,不合格的姑且留下。
篮子里的猪肉送进后厨,食堂才好开饭。
巡夜人两手空空走到二楼的时候脚步又慌又急,留在每个病房的时间愈发得长,直到逮到231病房的玩家,笼罩在它身侧的焦急感才勉强散去。
想必是不够的。张医生的眼神有意无意往许渊身上瞟,是在等什么呢?等Q小姐介绍说他是她特意带过来的加餐,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分一口吗?
许渊愉快地笑起来,深嗅一口空气中浓郁的火锅辣味。
这群怪物吃饭还挺讲究。
“开饭了。”张医生陶醉地吸了口气,贪婪又急切地对祈秋说,“你看看今天,肉压根不够分。你再不努力,连火锅底料都吃不上。”
努力?哪种努力法,把许渊切成片下进火锅其乐融融开涮?
空气中牛油料块化开的气味勾得人食欲上涌,祈秋看了眼红彤彤的汤又看了眼嘴边溢出口水的张医生,万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不吃辣。”
这人对她脆弱的肠胃到底有什么误解?全九宫格辣锅,还想她出一份食材的钱,哪有这种冤大头的事?
张医生干饭的积极性让祈秋不理解,她拦住不想再理她直直往火锅冲的张医生。
“‘身体的病痛来自外界的污染,只有拒绝污染的摄入,用纯粹的清水不断洗涤身躯,疾病才会远离。’这是医生你的原话。”
祈秋死死抓住张医生的胳膊,柔软的手钳在男人衣袖上好似钢筋铁骨,几乎能捏碎他的骨头:“饥饿疗法是我们医院最受欢迎的治疗手段,医生,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信奉它?”
乌黑的眼珠从下自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医生,漂亮的瞳孔细看却是无机质的冰冷,仿佛披着人皮的异类终于不再耐烦过家家的扮演游戏,想要破皮而出,自由舒展可怖的躯体。
饥饿抓挠张医生的喉咙,他鼻尖嗅到香甜的气味,本能告诉他自己的新同事护士长比火锅里新鲜的肉美味不知多少倍,满腔的恶意却堵在腹腔,不敢像以往那般宣泄而出。
若隐若现的压抑感侵蚀他的神经,整个医院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有女生身后一小块位置,站着笑容无畏好似对一切无知无觉的俊美青年。
“饥饿疗法是针对病人的治疗手段。”张医生满心不愿意地说,“让他们饿一整天,只喝巡夜人的水清肠,到晚上才好挑来吃鲜肉。”
“上回还有十几头鲜肉切好下锅煮,今天是怎么了……”张医生咬牙切齿地抱怨,巡夜人不做声地缩在大厅角落,衣角清水滴答。
无数道扭曲的身影围在火锅周围,有祈秋见过的肉球模样的体检医生,还有更多她没见过的穿白大褂的畸形怪物分食鲜肉。
很快,红油锅中只剩一块带头发的头皮随水波起起伏伏。
“231病房玩家被巡夜人带走,是因为,”祈秋顿了顿,“因为只有他,一整天没吃过东西。”
拒绝了护士长的招工,又不像许渊能活着走出康复治疗室,躲在病房苟延残喘一整天,于午夜被拖出巢穴分食。
张医生当然会诧异今夜食堂的贫瘠,如果不是李罗英积极自救向祈秋提出请求触发隐藏任务,如果不是祈秋抱着捞一个是捞捞一群也是捞的心态选择帮助其他玩家,如果不是许渊开场在副本闹出的大动静,今夜怎么可能活下来那么多人?
“还真是凑巧。”许渊咂舌,“来吧护士长,今天算是误打误撞混过去了,明天怎么办?再去找三个病友给我杀?”
一个人养活一副本的玩家,真是不容易。
“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舍己为人的话,还挺新奇。”祈秋不会忘记,由许渊而起的任务所有玩家都可以分一杯羹,唯独他自己不行。
“承让,护士长不也一样?”许渊也没忘,面向病人的任务,祈秋永远被排除在人选范围外。
两个平时要多独狼有多独狼的玩家,竟不约而同默认了多出的责任。
“同一个把戏玩两次,有点侮辱系统智商。”祈秋双手抱臂,目光在大厅内一道道怪影上扫过,定格在角落里的巡夜人身上。
她用胳膊拐了许渊一下,轻声问:“你明天还喝水吗?”
“可以忍耐,但没必要。”许渊无所谓地说,“反正毒不死人,就是心里膈应。”
“我不想喝泡过拖把布的水。”祈秋一个喝茶加多少枸杞多少红枣都要清清楚楚算明白的养生大师,不愿接受自己脆弱的肠胃在副本里饱受折磨的残酷事实。
她决心为自己、为全体玩家的饮水卫生做点什么。
“身为有单独休息室的护士长,我无法接受我亲爱的同事、伟大的医院宿管、从不洗衣服的巡夜人连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没有,整日龟缩在狭窄的水管里,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饱受黑心单位的虐待。”
祈秋认真地说:“我想为他做些什么,有没有好心的病人愿意帮助我?”
许渊:“你想干嘛?”
“我决定发动全体病人。”祈秋缓缓地说,“把医院的供水管道拆了。”
作者有话说:
祈秋:今天砸灯泡,明天拆水管,护士长的每一天都如此充实
许渊:您从前在哪个拆迁办高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