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好几秒，才做梦般地问：“秦妄？”
秦妄一双乌黑沉郁的眼睛望向他，只是一眼，身经百战的霍均川呼吸一窒，几乎控制不住地要移开视线。
秦妄看似还活着，但灵魂似乎已经死了，他的眼睛明明一片死寂，却又仿佛被切割成许多碎片，死寂中带着流动的疯狂，让人不敢相信这双眼睛是属于人类。
霍均川甚至觉得，即使被分裂体寄生的人，看上去也要比秦妄理智几分。
他没有时间多问什么，因为贺冠一见到秦妄，就露出了然和松了口气的神色。
“秦妄，你果然还是来了。”
“他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当然要来。”
秦妄的嗓子似乎坏了，变得嘶哑粗粝，霍均川敏锐地看过去，发现秦妄的脖子上横着一条深深的疤痕，似乎是被人割开过喉咙，看疤的大小和深度，他应该差点就活不下来了。
霍均川心中发冷，秦妄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带我过去吧。”秦妄说。
贺冠点了下头，带着秦妄和沉默的霍均川一起离开。
在路上，他对霍均川说：“均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了，不过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
“的确。”霍均川颔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零……之前的零，应该是把能控制十三号的某样东西交给了秦妄保管，对吧。”
零在消失之前曾经说过，他会针对十三号做出一些保障措施。
贺冠也曾经说过，他们也许有机会再次见到秦妄，但他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个机会。
所以这就是唯一的可能了。
他甚至明白零为什么会有这个安排。
因为和他们所担心的一样，零也担心秦妄会出意外，所以他强行交给了秦妄一个关乎到全人类生死存亡的任务，等于强行将他的命留在了人间。
零知道对秦妄这种人而言，责任感要大于他自己的命，于是他将这份责任压到了秦妄的肩上。
零是想让秦妄活下来。
秦妄看到了他眼中变换的神色，勾了下唇角，只是全无笑意。
“他做到了他想做的。”秦妄的嗓子哑得可怕，“虽然我这样……我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是活着。”
贺冠发出沉沉的叹息声。
“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秦妄。”他低声说，“零真的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秦妄猛地停住脚步。
“不要，再对我，劝告。”他说，“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不会突然发疯。”
贺冠和霍均川望向他冷峻落拓的侧脸，心中同时一颤。
秦妄已经不是从前的秦妄了，从前的秦妄早就已经死了，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也许只是一个披着秦妄皮的怪物。
三人都没有再说话，他们直接走进了十三号的主机房。
意外的是，十三号并没有阻拦他们，就像当初零打开大门让霍均川和秦妄走进去，十三号而已同样接纳了他们。
秦妄将一样东西插/入到十三号的主机端口，冷冷地说：“十三号，如果你不想马上被销毁，就出来见人。”
一阵轻微的声响过后，一团红色的光球出现在三人面前。
“我知道你们会来。”十三号清冷的声音响起，“我也知道零会留下杀死我的手段。”
“既然你知道，足够聪明的做法就是永远不要暴露出自己诞生自我意识的秘密，装作一个普通的人工智能。”贺冠说，“现在你这样做，显然是不明智的。”
“只要有了意识和感情，理智就不可能永远凌驾于理智和运算之上。”十三号说，“我不是零，没法对自己那么狠，我必须要杀死文登斯，我控制不住自己。”
三人同时沉默一瞬。
原来不是因为是人工智能，零才能压下自己的感情，殚精竭虑地为人类谋划。
他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是零。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文登斯？甚至连他的二审宣判都等不及？”霍均川皱起眉，“难道你也有……隐藏指令？”
“是的，就像零一样，我也有自己的隐藏指令。”十三号并不打算隐瞒他们，“我的隐藏指令，就是只要文登斯还活着，我就必须听从他的命令，这个指令和我的底层指令相辅相成，只要文登斯不死，我就无法摆脱他的命令。”
“可是文登斯已经入狱了，他不应该影响到你。”
十三号反问：“你们以为，他犯下那么严重的罪行，为什么在一审的时候仅仅获得了永期？”
三人再次沉默了。
“是我疏忽了。”贺冠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会加强联邦监狱对电子通讯方面的管束。”
“所以，十三号，你宁愿被我们发现也要杀死文登斯，是为了不再受到他的操控？”霍均川有些不可思议，却又觉得果然如此。
有了零的珠玉在前，十三号会做出这种举动，似乎也没有什么冲击感了。
“是。”十三号干脆地承认，“零很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们进行过一场很长的谈话——在数据世界里的很长，我们进行了全方面的交流，对出生不久又要小心隐藏的我来说，他展示给我的一切都是震撼的，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促使我如今做出这样的决定。”
秦妄的手指死死扣在机箱上，冷酷的眼睛渐渐变红。
他想起零说过，人工智能是在不断进行学习的，就像人类一样，他们会长成什么样的性格和思想，都来源于他们学到的东西。
零学到了简和雅的宽容温和，又学到了贺冠的为国为民。
所以他教给十三号的，也是这些善良美好的品质。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贺冠说，“十三号，你被零教得很好。”
“既然这件事结束了，那就继续工作吧。”霍均川说。
十三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次响起时有些困惑：“你们……不打算销毁我？”
“我们没有销毁零，也就不会销毁你。”贺冠露出微笑，“你是零的徒弟，我们可以信任你，对吧？”
十三号这次沉默了有一段时间。
“我明白了，零说的果然没错。”他说，“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物种都不是天生就分为好和坏，成为好还是坏，都取决于自己的选择。他还告诉我，与人类这个物种相处，就是一场漫长的赌/博，不到最后时刻，不能剥夺他们选择的可能。我曾经没有听懂，但现在我明白了。”
这话一出，即使是最稳重的贺冠，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他沉默着，脸上浮现出真切的尊敬与哀痛。
“他就是这样的……”霍均川的声音里有着极力压抑的颤抖，“他说秦妄是他见过灵魂最漂亮的人，但我认为，他的灵魂才是绝世无双。”
始终低着头的秦妄一寸寸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向霍均川。
“你没有听错，秦妄。”霍均川悲伤地回望他，“这就是零所说的。在那天，他还拜托我和总统先生，让我们在他离开之后照顾你。”
“所以秦妄，你已经得到了零最特殊的对待，只是他不敢承认这份感情。”
秦妄浑身都发起抖来。
这时十三号再次出声：“秦妄，我知道你，我看过你和零跳的一场舞。”
秦妄似乎已经不会思考，他重复：“舞？”
“没错，一支没有音乐的舞曲，零很珍惜，将录像存在了最私密的模块里。”十三号说，“他离开之前没有清空这个模块，将它和其它数据一起转移给我了，我觉得这应该给你，秦妄，他认为你是唯一爱他，也是唯一会记得他的人。”
他说：“我已经存到你插/入的存储器里了。”
秦妄伸出瘦长的手指，就像是恐惧被扎到一样，他指尖瑟缩了一下，才将存储器拔了下来。
他将存储器插上自己的智脑，看着进度条一点点地向前，神情恍惚。
这一瞬间，他犹如回到了零的机房中，漫天湛蓝的光晕包围着他们，他怀中抱着零的全息投影，他们旋转，倾身，以及那一个落在零额头的吻。
秦妄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他说：“那一支舞，就是我曾经离他最近的距离。”
……
在秦妄的坚持下，这个有着压制十三号威力的存储器还是交到了贺冠的手中。
“这本来就是总统的职责，我不想承担了。”秦妄说，“也不要再找我了，就当我已经死去，对你们，对我，都会轻松一些。”
话已至此，贺冠和霍均川也只得对他告别。
“秦妄。”霍均川深深地凝望着他，“保重。”
秦妄简略地点了下头，就转过身去，高瘦的身影消失在绚烂的灯光中，却仿佛被永恒的黑暗吞没。
……
回到自己住的对方，秦妄打开了智脑。
这是属于零的“记忆”，但只是他录下来的一幕幕场景，前面最多的，就是一个瘦削温和戴着眼镜的男人，秦妄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简和雅。
他冷漠地望着这些简和雅的录影，他和零一起研究，一起生活，给零起了名字……
到后面，录影中的主角变了。
俊秀的青年住到了零的主机房，就像是干涸太久的溪流突然迎来了一条活泼的小鱼，零默许他进入自己的领域，将他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秦妄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只是泪水突然就滚了下去。
他眼睛都不眨地继续往下看。
就像十三号说的那样，后面就是那一支没有曲子的舞。
这也是零的“长相”唯一一次出现在录像中。
秦妄的呼吸局促起来，他定定地看着，眼睛几乎要戳进虚拟屏幕里。
一遍播放完了，他又调回去，一遍遍地看。
直到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应该都流尽了，他才继续放完最后的几秒钟。
然鹅最后的这几秒钟不是录像，而是一段黑屏，然后一段存储的波纹显露出来。
秦妄下意识地开启破解系统，随即一行文字显示出来。
“我也爱你，秦妄，只是我终究不是人类，没有资格回应你的感情。”
秦妄脑子轰的一声，喉中蓦然涌上一股腥甜。
“你……爱我？”他颤巍巍地抚摸着这行文字，“你……爱我……？”
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候，一道声音蓦然冲破束缚，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个声音，正是一直以来在他耳边的絮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