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璧睫羽轻轻一颤,垂下眼去。
因为他是周瑭的兄长。
只是因为,周瑭不能选择自己的兄长是谁。
庆幸感和自我厌弃相糅杂,薛成璧的手指掐陷进了掌心。
“我没有抄录下来,”他说,“但我可以复述给你听。”
周瑭惊呆了。
然后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拥抱了一下他的兄长。
短短一瞬温暖拂过,薛成璧身形一顿,眸中的厌倦被柔和所覆盖。
他把小孩安顿回床榻上,掩上棉被,自己坐在榻边,开始从头讲起。
周瑭对照了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抄录,抄录上言简意赅,有些缩略的话他弄不明白。
薛成璧所述却十分完整,不但有方大儒的授课,还囊括了学生们全部的讨论。有时候周瑭不清楚的地方,他还会解释给他听。
薛成璧只上过半个月的学堂,但那些同龄公子哥们延请名师所学到的东西,他也全都学得会。
周瑭为他高兴,又替他遗憾不平。
本该捧在云端的天之骄子,却被排斥在了学堂之外。
等到开春,周瑭想。
等到开春,他一定要帮薛成璧走进学堂。
窗外天寒地冻,鸟雀孤零零地一声啁啾,看到窗内两个孩子坐在榻上,隐约传来絮絮喁喁的碎语。
岁月静好。
周瑭养好风寒之后,没过几日,便到了除夕。
是日阖府上下齐聚,致祭宗祠,悬挂影像。黄昏之后,合家团坐以度岁,酒浆罗列,灯烛辉煌。桌上摆了诸般宵夜果子,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看得周瑭眼花缭乱。
唯独薛萌神色低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周瑭四处一看,轻声问她:“大表兄没有来么?”
侯府里最年长的大郎薛璟,是与薛萌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薛璟患有肺痨,常年缠.绵病榻,学堂上得断断续续,几乎是府里的透明人。
“阿兄病了。”薛萌眼圈微红,“忙碌了这一整日,我都没机会看他一眼,也不知他身子怎样了……”
如此重要的除夕,若非病重到下不了榻,或是咳嗽得厉害,薛璟怎会不来。
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周瑭道:“现在才二更天,离亥子之时还远。不若先去陪陪大表兄?”
“我倒是想。”薛萌咬唇,“可是这种场合,阿兄不在,我再离开,三房脸上不好看。”
“除夕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缺了你阿兄,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周瑭笑着说,“我觉得,‘心’比‘脸’重要许多。”
薛萌握了握他的小手,眸光逐渐坚定。
她笑着掐了一下周瑭的脸蛋:“小笨蛋偶尔也有大智若愚的时候嘛。”
薛萌以更衣为借口离席,周瑭不爱掷骰斗叶耗时间,便也与她同去,去看望很少见面的大表兄。
薛成璧跟着他。
寒夜里悬着一抹半月,一半圆,一半缺。
几声浑浊的咳嗽隐隐传来。
除夕时节,连家仆们都忙着团圆,薛璟的院子冷冷清清,只守着一个死了娘的小婢女。
见了几位主子,她不敢打瞌睡了,忙把薛萌迎进来。
大郎薛璟正在桌前写字,一手支在桌前撑起单薄的身子,一手蘸墨提笔。
笔锋缓缓落在红纸上,一句“家和人乐”,已写到最后一笔。
写罢这一联,他才掩袖重重咳嗽起来,其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胸肺都咳出来。
“哥哥!”
薛萌扑了过去,堪堪扶住要摔倒的薛璟,和小婢女一边架一条手臂,将他扶回榻上。
“……你怎么来了?”薛璟更着急妹妹,“祖母没有说你吧?”
“什么也没说。”薛萌扬起笑脸,“小表妹也想来看哥哥,祖母才不会说什么重话。”
薛璟这才察觉到房间里的另外两个孩子。
他对周瑭和薛成璧微笑着一点头,便继续关照着自家妹妹长妹妹短。
兄妹之间相处旁若无人。
薛萌平日里性子强势,就算陷在冰窟窿里也能凶着脸驱赶周瑭走开,有时候像个老夫人翻版。这还是头一次,周瑭看到她一派小女儿撒娇的姿态。
一叠声“哥哥”、“哥哥”,又娇又甜。
古代大多唤序齿排名、唤“兄长”,再亲些便唤“阿兄”。
在亲情淡薄、名利为上的豪门望族,称呼“哥哥”亲密到几乎狎昵,也太不庄重。
周瑭的心却为这一声声“哥哥”而轻轻跳跃起来。
他也想唤薛成璧为“哥哥”。
这样的话,就好像他们不再单单是读者和喜欢的角色的关系,而是真正的家人一样。
可是公主为人淡漠疏离,会同意与他这么亲昵吗?
周瑭望着薛萌,杏眼里流淌出无比羡慕的目光。
薛成璧将孩子的羡慕看在眼里。
顺着孩子的视线,他看到薛璟在很轻柔地抚摸妹妹的发顶,笑意如初春细雨般润物无声。
同样作为兄长,同样是病,薛璟是身体的病,不会阴晴不定,也不会突然自残吓人。
他却是精神的病,连稳定的情绪提供都难以做到。
小孩羡慕薛萌有一个神志正常的兄长,并不奇怪。
虽然可以理解,薛成璧的心脏却一点点蜷曲,像一条拧皱的劣质布巾,在烈日下晒到干裂。
他喉头剧烈滚动,不自觉摸到了腰间的横刀。
拇指一顶刀柄,露出一段寒光湛然的锋利刀刃。
就在他控制不住要把手指按在刀刃上时,袖口传来了轻微的拉扯感。
“二表兄。”
周瑭轻轻揪了揪他的衣袖,仰起的小包子脸带着些许忐忑。
他满怀憧憬地问:“我以后,可以也叫你‘哥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