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稍正红,冰骨清寒的一枝,斜出学堂院角。
初一响爆竹满堂红,初二回门是喜,初三足不出户需睡早,初四迎灶神,初五拜喜神,初六送穷出门。
到了正月初七,休沐结束,贪玩的孩子们苦着脸回到学堂,年纪稍小些的,在学堂外抱着奶嬷嬷嚎啕大哭。
“我不想进学呜——”
“进学多好呀。”周瑭仰头安慰满脸泪痕的小郎君,“进学能有好多香喷喷的书卷,还能背漂亮的书箱。手持书卷、背书箱的小郎君最俊了。”
小郎君的哭声停了停:“真、真的吗?”
“是呀。”周瑭进一步鼓励他,“好好读书习字,嬷嬷就会奖励你换新书袋,就像我这个……”
他兴高采烈地举起自己的新书袋,炫耀道:“看,新书袋上面还缝着可爱的白兔兔呢!”
绣工是极好的,绣样却活像只刺猬。
那小郎君一看,眼睛大痛,顿时“哇”地一声哭得更洪亮了。
周瑭包子脸茫然。
薛成璧以拳抵唇,忍不住笑了一声。
待周瑭回头看他,薛成璧面上露出了一丝迷惘:“许是那位小公子养了兔子,触景生情,想到进学要与兔子分别,才这般伤感。”
“原来是这样。”周瑭恍然大悟。
进了学堂,坐在桌几前,他又沾沾自喜地把新书袋炫耀给每一位同窗看。
于是又有几名同窗“触景生情”,泪流不止。
他们想讲出实情,然而一旦看到小孩天真烂漫的脸庞,他们就把实话全吞回了肚子,边哭边笑说“好看”。
这么可爱的小妹妹,谁忍心伤害?
“丑死了。”薛环的声音传来。
老侯爷许诺带他进军营的事给了他莫大的振奋,他又神气昂扬地来进学了。
薛环嫌恶地瞥了一眼书袋:“这么丑的东西,也只有你这种边塞来的土包子才喜欢。”
周瑭气鼓鼓。
还没来得及反驳,便有其他小郎君皱眉道:“薛三公子,你这样说你妹妹,是不是太过分了?”
“丑是事实啊。”薛环满不在乎,“总好过你们这些骗子,为了讨好人就睁眼说瞎话。”
同窗们脸色微红,面有讪讪。
周瑭一呆,细细观察同窗们的神色,发觉薛环话说的没错。
他抿唇,缓缓抱紧了书袋。
景旭扬听到这边的响动,笑着道:“周小妹妹年纪小,性子又软,只要是给送她的礼物,她都会当做珍宝来喜欢。有时候分辨不出好坏,也不怪她。”
他一出面解围,同窗们纷纷应和。
“是啊是啊。”
“周小妹妹,这只小兔子是谁给你缝的?”
“要当心了,说不定她是为了害你呢。”
虽然知道他们都是好心,周瑭还是难受得厉害。
他把书袋掩在桌几下,小声道:“我分得清好坏。只是因为我喜欢,她才绣了这个。她才不是害我……”
眼圈微微泛红,像只红眼睛的小白兔。
这时方大儒伴着书童走进了学堂,学生们一哄而散。
景旭扬隔着竹帘,时不时瞥一眼小孩低落的身影。
“本来想帮她的,”他摸了摸鼻子,“但好像不小心把她惹恼了?”
很快他就顾不上想这事了。
方大儒为了让学生们尽快从春假里进入学习状态,来了一场突击考试。
题目都是除夕前学过的内容,只需举一反三。景旭扬信笔写就,字迹飘逸隽美,如游龙戏凤。
偶尔他笔锋稍一凝滞,脑海中晃过小孩微红的眼眶。
景旭扬摇了摇头,继续作答。
午休散学后,小郎君们鱼贯而出,互相讨论着题目,或高谈阔论、笑逐颜开,或怨声载道、愁眉不展。
薛成璧迎来了一只眼泪汪汪的小团子。
这几日老夫人亲自督察他的刀法,晨间他刚把周瑭送进学堂,就赶去了听雪堂,是以并没听到有关书袋的争论。
薛成璧只以为孩子考试没发挥好,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梅花酥,现在可想吃一枚?”
周瑭抿唇摇头。
“这么难过,不会是交了白卷吧?”薛环的嘲笑声响起,“啊,白卷还高估了你——你肯定连题目的字都认不得。是也不是?”
周瑭低头不理会。
薛成璧面带微笑地掂了掂食盒,猜测食盒砸在薛环脑袋上时,会溅射出多大面积的血花。
看到他那个瘆人的笑容,薛环本能一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匆匆逃离现场。
烦人鬼离开,薛成璧抓起周瑭怀里的书袋,想像往常一般替他拎着。
周瑭却抱住书袋不松手。
“真的很丑吗?”他小声道。
“嗯?”薛成璧一顿。
“我知道小兔兔是哥哥按照我的喜好绣出来的,可是他们都说小兔兔很丑……”周瑭仰起脸,泪汪汪地道,“我喜欢的东西,真的很丑吗?”
薛成璧眸光瞬间冰冷,甚至摸到了腰间横刀。
“谁这么说的?”
周瑭吓了一跳,有些受惊地小心观察他的脸色。
薛成璧深呼吸了下,左手动作自然地从刀柄上移开,唇边缓缓漾起温和的笑容。
“我没生气。你说吧。”
周瑭放松下来:“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们都很好心地哄我,没有明言,可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眼睛都坏了。”薛成璧斩钉截铁。
“……”周瑭纳闷,“所有人眼睛都坏了?”
“嗯。”薛成璧没有丝毫犹疑。
理智上周瑭认为薛成璧在哄骗他。
“真的吗?”他有点狐疑。
“真的。”
薛成璧顺手拿过了他的书袋,蹲下.身,认真地注视着孩子的双眼:“我从不骗你。你信我不信?”
“信。”周瑭变得坚定。
薛成璧正经道:“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看的,不同意你的都是眼睛坏了。可记住了?”
“嗯!”周瑭笑了。
“就为了别人的看法而难过,不值得。”薛成璧轻轻摸了一下小孩的发顶,站起身道,“说说你自己。考试如何?”
“应该不算太坏吧?”周瑭发愁地揉了揉酸疼的小肉手,“就是手笨,握不稳笔,写字又丑又慢……”
薛成璧把他的小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按揉。
周瑭甜甜笑起来。
“哥哥,我想吃梅花酥了。”
*
“阿兄考试如何?”
二房后厅,薛蓁询问结伴回来的薛环。
薛环把书箱随手一扔,无所谓道:“反正有笨蛋给我垫底。”
薛蓁知道他说的是周瑭,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和一个笨蛋小娘子比,你丢人不丢?”
薛环浑不在意:“人各有所长,我.日后承袭武安侯爵位,会领兵打仗就好了。”
“领兵打仗?”薛蓁好笑,“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最知道你的。你之前和人比的那几场,都是买通了对手吧?”
“反正我有的是银钱,一辈子全靠买通也没什么。”薛环不以为意。
薛蓁听了来气:“过几日.你与那疯子比试刀法,也能买通吗?”
“和他还用得着买通?”薛环不屑一顾。
薛蓁提醒他:“那疯子力气邪门,你再轻敌,是要在他身上栽大跟头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练。”薛环不耐烦地解下长鞭,拿起横刀,“你们这些妇人净瞎操心,等我风风光光地赢了他,看你们还怎么多嘴。”
薛蓁气苦。
然而薛环练刀只练了不到半个时辰,家仆传话说公子哥们约他去捶丸,他就抛下横刀,爽快地去了。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恰好错过了老侯爷回府。
老侯爷原定在正月十五之前返京,大部队还在路上,老侯爷便带着四五亲信,快马加鞭赶回京中。
那么一个身高八尺的大军汉子突然翻墙进来,险些把听雪堂新来的小丫头吓晕过去。
李嬷嬷倒是习以为常,安顿好小丫头不许她说出去,转而低声对老侯爷道:“侯爷轻些,里头夫人正哄着表姑娘午睡呢。”
老侯爷顿了顿,在廊下草草卸了甲胄,疾步踱进厢房。
老夫人坐在罗汉床边,郑嬷嬷在掖被角,床里呼呼睡着周瑭。
小娃娃身子埋在柔软如云的被褥里,只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脸蛋红扑扑的,桃花一样的颜色。
老侯爷眼眸中涌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老夫人轻轻起身,引着他到外间,桌上早已备好了餐饭。
她亲手布了膳:“我自作主张把她养到身边,还以为侯爷会发火。”
薛沄私奔投军一直是他们的心病,老侯爷还亲口说过和薛沄断绝父女关系。当初周瑭寄住在侯府里,老侯爷也冷漠以待,并严令由他自生自灭,不许老夫人关照他。
此番见了孩子,老侯爷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倒是反常地沉默。
他欲举箸夹菜,右臂一抬,便疼得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