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萱话落,马车里的空气有一瞬凝滞。
大梁当下,官员选拔的权利在中央。简单来说,是由二品现任中央官,以谱牒家世、才干道德为标准,评定各州郡人士,继而把人才分成品级,从而向朝廷举荐,若是被举荐的人获得认可,则可将他放在相应职位上。
这其中,最基础的,便是参考“谱牒家世”,以家世来定品。一个出身好的泛泛之辈,行状不佳亦能位列上品;没有家世背景的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是以,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士庶地位天差地别。
在这样的环境下,扶家一家无疑是极为幸运的。
恰好扶以问两兄弟军功赫赫;恰好,扶以问在机缘巧合中与嘉阳长公主有恩结为夫妻,进入皇家视野;恰好穆安帝心有大志,欲在世家手中夺出一条生机之路。这才有了扶家这门寒族的兴。
扶萱是跨越了阶级,以一个特殊的身份,这才有机会,出现在谢湛这样顶级世家公子的眼中。
以她对谢湛的了解,他与旁的世家郎君大有不同,又因两人相爱,是以,即便他是受顶级家族供养入仕的人,她也敢当面谴责这种不公。
精明如谢湛,不会不懂扶萱的意思。
但此人有时就是这般讨厌,他分明知道缘由,却如他当初在明月山庄,要扶萱将心里的怯弱直白地展露在他眼前,让他全数看见,他才满意一般,此时此刻,他还想从小女郎口中得到她认可他的证实。
他故意冷声道:“我没有立场评论这种门阀制度。”
自小在男郎堆里混大,这点眼色扶萱还是有的。
她挤到谢湛身侧,钻入他怀中,仰头看着傲气的贵公子微抬的下颚,道:“你看看啊,方才你给我讲的庾东的故事,若是他没有得到应募的机会,替一国得到荣誉,那他的才能不就被埋没了么?还有,这幽山郡若是没有擂台竞争,给所有人比试的机会,与柔然相扑比拼,可不就不一定能赢么?”
“若是只允许家世好的人去与外族较量,大梁还不一定赢呢。再说了,不能万事总给门楣高的占尽好处,普通人就只能拣剩下的来吃罢?这不公平!要埋没多少能人啊!”
谢湛实话道:“世道不公,古来皆有。”
扶萱抬头咬他下颚一口,“口是心非!谢六郎这般名士,世家郎君间的清流,孤傲清高却也多有体恤民众——我施粥,你分明知道我挪用你的仓库钱财却纵着我,还不吝给我去赈灾的阿父一支部曲使用,悄悄给了许多黄金。且还有胆有谋,敢站在别的世家对立面,主持正义,打击不公。世道纵然不公,你也会改变此不公的,不是么?”
她一口气夸了这么多,谢湛想装出不愉悦都难。
他看着怀中抬着小脸的女郎,美眸盈水,溢满对他的赞许,艳唇张张阖阖,吐出的,全是令他心里熨帖的话,他“趁人之危”,俯首便吻了上去。
诚如他往前在父亲跟前所言,他得家族教诲,自小被教养万事以家族为重,但他看的书、学的史,分明清晰地告诉他,从历史上看,扶以问进建康城后,所实行的裁省官职、褒贬赏罚、严厉清查户口、肃清官吏、发展教育——这些皆是利国利民的政策。若是这些措施有错,唯一的错,便是破坏了世家利益罢了。
他清楚,世家势再大,除非取而代之,否则,为人臣者,永大不过皇权。
如今穆安帝既然有变更世道的心思,也使出了变更的手段。
他既然接手了谢家,便不准备继续妄自尊大、将家族子孙性命置于刀刃之上。暂时的利益牺牲,换来长久的子孙万代平安,按他的想法,并无过错。
说他是自私,为了家族利益顺势而为也好,说他是清流名士,想要独具一格也行,说到底,他是当真想改变改变这个世道的。
他抗拒世家联姻,一方面,是当真喜爱怀里这个女郎,若娶不到她,他不愿再娶他人;另一方面,他谢长珩偏想试试,没有名门联姻,他当真就不能挑起这门家族的重担么。
被他啃地满嘴口水,扶萱作恶般地往他舌尖重重一咬,这才成功看到他吃痛,放开她。
看着捂住嘴的谢湛,扶萱目光狡黠,道:“我准备回建康城后,也开个‘擂台’,招募一队人马,你能帮我给他们出题么?还有,远麓书院想请大梁风华郎君去授课一回。”
哪是什么“远麓书院”邀请他?分明是这个小女郎假私济公,以她往前的话,是要利用他,去给那小书院的学子们提高品鉴能力。
谢湛没拆穿她的小心思,应了声“好”,又道:“答应常伯协助他重著〈西蜀录〉,晚了近两年,也该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