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尺高空的云层里。
斜飞上行的飞机逐渐趋于平缓。
江阙倚靠在舷窗边,气压变化带来的耳痛令他有些不适,但他却无暇顾及,心事重重地望向了窗外棉花般近在咫尺的云层。
曾几何时,他一度将《瓦尔登湖》里的一句话奉若真理:“大多数时间里,我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我喜欢独处,我从未找到过比寂寞更好的同伴。”
然而就在近来的短短两个月时间里,他曾坚信的很多东西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蚕食、瓦解,慢慢动摇了根基。
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他也曾为此困惑茫然过。
但就在刚才在车上、和宋野城无声对视的那半分钟里,当那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气息环绕在身遭时,他忽然就仿佛一叶障目的人般,终于揭下了眼前的叶片——
他曾以为自己是理智的、沉稳的,曾以为他和宋野城千千万万的粉丝一样,能将对偶像的仰望与崇拜控制在合理、得体的范围里。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远远不止于此。
那颗在多年以前就种下的种子早已悄然发芽,早已在岁月日复一日的滋养中愈发不受理智所控,早已萌发出了比仰望和崇拜更浓烈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愫。
意识到这一真相本身就已足够令他心悸惶然,而当他在宋野城眼中捕捉到那丝温柔中带着期待、堪称灼热的目光时,他的不安便愈发浓重了起来。
这其实是矛盾而又荒谬的。
原本遥不可及的人就在眼前,原本近乎于痴心妄想的奢念得到了始料未及的回应,他本该感到被眷顾的惊喜和庆幸,可那一刻,他的心底却难以抑制地蔓延起了一丝造化弄人的悲哀。
因为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像是镜中花水中月,虚无缥缈、易碎且不真实。
是的,不真实。
如果没有那柄时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没有那声终究会在午夜十二点响起的钟声,也许他就不必如此患得患失,也许这场仿佛灰姑娘舞会般的美梦还能维持得再久一些。
窗外的云层遮掩着苍茫大地,编织出柔软温床般的幻梦,像是在蛊惑着愚妄者踏足其上,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江阙收回目光,低头轻轻拂开衣袖,看向了腕上的表盘。
197:14:56:22
这串数字仿佛命运诡谲的獠牙,时刻向他发出着恶意的嘲弄,警告着、提醒着他,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不要做无意义的挣扎。
因为一切都终将化为乌有。
终将……梦醒成空。
*
飞机落地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江阙的行李箱不到二十寸,没办理什么托运,所以也无须绕路去等行李,进入航站楼后便直接拖着箱子、跟着人流往出口走去。
临近出口时,他摸出手机,先是按着先前说好的那样给宋野城发了条微信报平安,而后便切进通讯录,拨出了贺景升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便已接通,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
“白夜聆!”
一声惊呼乍起,惊得江阙险些没拿稳手机,匆忙抬头看去,只见出口外不远处有个陌生姑娘正满面红光地向他飞奔而来。
江阙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哪位,那姑娘的惊呼就如同水滴溅进油锅,瞬间令周遭沸腾了起来——
“真的是他!白夜聆!”
“白老师——!”
“啊啊啊啊白夜聆——!”
原本静立的人群猛然化作了流动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向他袭来,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这样的情景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但他却从未成为过当中的主角——
此前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被当做锚点的永远都是宋野城,他最多也只是旁观过而已,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个中焦点。
他愣怔一瞬,紧接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这时再反应早就已经晚了,就在他停顿的那短短两秒间,前后左右都已经被围上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热情的尖叫和欢呼声瞬间将他团团包裹,密不透风的人墙围得他甚至都已经辨不清方向,无数双手伸到他的面前,手里攥着纸笔、书本、还有各种小物件,伴着此起彼伏的“咔擦”拍照声和纷乱的闪光灯,晃得他几乎有些晕眩。
然而就在这晕头转向间,他竟然还分出一丝理智发现了某些异常——
这些人手中拿的大部分都是书,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他的书,就好像他们不是临时发现他在这里,而是有备而来一般。
然而此时发现这些细节显然对改变局面没有任何帮助,他能做的也只有“顺应民意”地接过那些伸到他眼前的书本和纸笔,在周围催促他签名的呼声中飞快地签下了一个又一个“白夜聆”。
这场突如其来的“签名会”仿佛永无止境,面前的书和纸笔递来了一波又一波,签到最后江阙几乎都有些不会写字了,只能纯凭本能机械地将动作继续下去。
终于,就在他即将连这点本能都快无法维持的时候,水泄不通的人墙忽然被挤开了一道缝隙——
江阙抬眼看去,只见来人竟然是贺景升,他身后还跟着一批机场安保,此时正分列两行勉力分开着人群。
虽然有安保相助,贺景升能挤进来显然也经历了一番鏖战,出门时收拾利落的造型都已经被推搡得有些凌乱。
看见江阙后,他终于露出了大功告成的表情,上前二话不说一手拉过他的箱子,另一手半推半护着他从安保拦出的通道向外行去。
两人就这么略显狼狈地挤出了包围圈,身后的安保立刻在他们和大批人群间拦出了一道人墙。
人墙之后,呼喊声和闪光灯依然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那架势竟然丝毫不亚于圈内任何一位大牌的接机场面,而贺景升和江阙就伴着那掀翻屋顶的轰响,快步向航站楼外走去。
*
十分钟后。
机场航站楼化为了后视镜里的小方块。
行驶的车厢内,贺景升一边开车一边揶揄地问道:“怎么样,吓着了没?”
江阙靠在后排喝了口水,放下瓶子道:“还好吧,就是有点晕。”
场面虽然壮观,但惊吓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江阙体质本就不佳,经历这么一场围堵,又签了那么多名,的确是有些身心俱疲。
“我本来是准备在停车场等你的,”贺景升道,“结果我刚把车停好,拿起手机一看,好家伙,你这还没落地呢,航班号都被曝上热搜了!”
“热搜?”江阙的手机在飞机上一直是飞行模式,自然是对此一无所知。
贺景升拿起手机就准备给他看热搜,结果刚往后递去就发现江阙居然已经低头看起了自己的手机。
“哟呵?我差点忘了,你现在也是个会发微博的人了哈?”贺景升调侃道。
以前的江阙别说发微博,手机上就连微博的软件都没有,上回看到他转发和宋野城的合影,贺景升还当真意外了好一会儿。
江阙没理他这茬,低头进微博点开了热搜,很快就发现了一条明晃晃的tag:
银岭机场偶遇白夜聆
词条详情里是一条某路人在两个多小时前发布的微博——
甜甜的羊角包:哇哇哇!我在登机口看见白夜聆了耶!!![图片][图片]
微博定位显示着“银岭乐安机场T2航站楼”,附图是两张在登机口附近拍摄的照片,一张是远景,另一张则是拉近后的侧面特写。
特写中的江阙略微低着头,下半张脸隐在高领针织衫的衣领中,而露出的上半张脸上,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还是让人很容易就能辨认出长相。
这条微博的评论早已过万,而热评里更是能人无数,分分钟就凭借图片背景中的登机口号和登机时间推断出了他的目的地和航班号。
于是,正巧就在首都机场附近的书粉和颜粉全都激动坏了,纷纷涌进机场书店一股脑把他的书抢了个空,没抢到书的也自行备好了纸笔本子,守在出口给他来了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接机签名会。
看完微博,江阙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亏他在银岭机场下车前还曾提醒过宋野城小心被围堵,没料到最后被堵的居然是他自己。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虽然先前他已经上过几次热搜,虽然他也发现了粉丝数的增长,但那毕竟只是隔着屏幕看到的“数据”,还从来没在现实中有过体验,对此没有概念、全无防备也实属正常。
江阙轻轻一哂,将手机锁屏放回了口袋,结果却听“咔哒”一声轻响,手机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嗯?”
他明明记得口袋是空的,听到这声轻响不免有些疑惑,探手往下摸了摸,很快便摸到了一个圆柱形的小物件。
把那东西掏出来一看,他不禁微微一怔。
那是一个圆柱形的金属制品,长短和粗细都跟手指差不多,柱身中间有个小按钮,尾部还挂着个活动的圆环,看上去仿佛一个钥匙扣。
但江阙却知道它并不是钥匙扣,因为这东西他恰好认识。
前排的贺景升刚才就被他那声“嗯?”吸引了注意,此时忍不住好奇地往后瞥了一眼,看到他手中的东西后纳闷道:“这啥玩意儿?”
江阙按下了它的按钮,见前排椅背上果然出现了一个激光投影出的小图案,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激光逗猫棒。”
“哪来的?”
江阙回忆了片刻:“可能是刚才在机场谁放进我口袋里的吧。”
贺景升不明所以,但很快就想到了他在山庄别墅里养的那只猫,不由打趣道:“哟,你粉丝挺贴心啊,知道你养猫还给你送这个?”
江阙附和般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