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少年的赞誉,不过是碍于友情胡说而已。
措仑不知道南平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单是自顾自盯着她,看入了迷。身旁的白马似乎对主人这幅傻模样看不过眼,撂起蹶子来,恨不得踢上他一脚,让他醒醒脑子。
南平登时被这倔脾气的马吸引了注意力,好奇的问:“它叫什么?”
少年这才回过神,匆忙答道:“隆达。”
这名字倒是怪好听的。
等等,南平莫名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她突然反应过来——“隆达”在雪域话里,不就是“马”的意思么?
合着这匹马,就叫做马。
南平因为这起名的绝妙手艺,差点有失体面笑出声来。她憋了半天,才言不由衷的赞道:“起得好,很有文采。”
都道马通人性。隆达大抵是听懂了评价,对着不大靠谱的男主人喷了个响鼻,恨恨别过脸去——想来为这事儿,它记恨上措仑了。
措仑一张俊脸窘迫的皱了起来。
南平体贴的有意岔开话题,四下环顾起来:“不是说去看灯节么?哪里有灯?”
少年被解了围,连忙扶她翻身上马:“再往前去,就是了。”
措仑所言不虚。只是南平到了地方,方知高城的灯节与京城的上元节相去甚远——没有香车宝辇赛紫姑,祭蚕神,更少了猜灯谜、赏花灯的乐趣。[1]
此地的灯节,却是家家门口燃起酥油灯。有钱人家出手阔绰,点的是银质莲花灯座,穷苦些的便以牛角为盏。
星火一般的光跳跃着,洗脱障视与愚昧。法理自然,传慧光于世。毡帐间人声鼎沸,吟诵祈福声绕梁不绝。处处涌动出热烈的笑声,火堆边上的集市喧闹异常。
“你在这里等我。”措仑栓好马,像是发现了好东西似的,落下这句话就扎进人群里,转眼没了踪影。
南平懵了,一时茫茫然立在原地。眼睛瞅着各色造景,自顾不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背后有人狠狠撞了她一下。南平回身,却是一个身着污浊的羊皮袍子、头戴毡帽的佝偻身影。
那人头低埋着,双手合十跌跌撞撞退到黑暗中。他嘴里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声音嘶哑有如磨锯一般,极是苍老。
南平后背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正犯怵,就看见措仑远远跑了回来,因为奔波而喘着粗气。
少年把手里东西递过来——他原来是去换奶饼子了。饼子颤颤巍巍,因为还热着,散发出浓郁的炼ru香气。
南平吃过烤肉的亏,生怕他再动手塞过来,连忙用指头主动捻了一小角:“这一点就够了。”
那一小角入口即化,热烘烘温暖了唇齿,把方才南平心里的那点子不爽利全都融了下去。
“前面热闹得紧,有演折伽戏的。”措仑把剩下的饼子都塞进嘴里,瘦长脸涨得滚圆,呜呜嘟嘟的问,“要不要去看看?”
南平没见过那新奇玩意,自然是一口应下。
顺着措仑方才返回的路,走上一小阵子,便能看见围着火堆乌泱泱集聚的人群。
措仑在人墙间挤出个缝隙,拉着南平的袖子,将她拽了过来。
“这里看得清楚。”少年站在南平身后,虚虚的将她拢住。因为身量高,鼻息喷在少女的头顶上,烧出一片滚烫。
身着彩衣、面戴山羊皮假面的艺人牵着一只黑山羊登场,表情夸张滑稽。
他嘴里飞快的说了些说辞,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南平虽听不大懂,但被快活的气氛感染了,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艺人随即抖开偌大的□□风,“嗖”的罩在羊身上。
咩咩数声后,皮料子掀开。山羊不见了踪影,竟站着个丑奴儿!那孩子开口,发出的声音和羊叫一模一样,连走路神态都所差无几。
羊变活人——南平没见过这样的戏法,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喝彩声不绝于耳,密集的鼓点合着载歌载舞的声音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这音浪太强,以至于南平没有听见身后少年的胸膛里,一颗心正砰砰作响。
*
数里之外。
帐中忽明忽暗,碾碎的蒿草粉抖落进温暖的火焰里,火光骤然暴涨。
占卜用的羊胛骨被烤的劈啪作响,眼瞅就要烧穿。
“主上怕是想不到,那东齐来的公主,今夜是和谁在一起。”佝偻的影子匍匐在光照不到的暗处,向上位者禀报,嘶哑的声音里却隐隐有几分得意。
上位者目光紧缩着卜象,不耐道:“废话少说。想挨鞭子么?”
头戴毡帽的影子哆嗦起来,把方才灯节上所见一股脑都吐露了出来。
“你可看清楚了?敢说一句假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千真万确,我撞到了她的身上,看得清楚极了。”
上位者听言,陷入了沉思。
——当初葛月巴东敢阴奉阳违,让南平公主住进夕照寺,就摆明了是背后有靠山。只是没想到葛月仰仗的,竟是那小子。
这东齐来的狐媚子果真有几分本事,才到了三两天,连他都勾搭上了。
啪。
羊胛骨裂了开来,吸引了帐中众人的目光。
细密的纹理昭然若揭,乃大凶之兆。
佝偻影子的语气渐渐狂热:“卜文已示,东齐的公主果然是灾星,灾星!”
南平自然是灾星。
雪域的灾星,瓒多的灾星,王后之位的灾星。
上位者温婉一笑——所以她早晚要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