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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会发生什么,柳思真很快就知道了。
那时柳思真刚做完一次化疗,因为在前面两次的时候,系统为他屏蔽了痛觉。而后面大概因为他选择强行滞留,哪怕系统已经屏蔽,但仿佛时灵时不灵一样。
屏蔽了,但又没完全屏蔽。
但即使只是感受那么一小部分,也足够让柳思真在药被推进时疼到面色惨白,短短几十秒时间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他无数次想不顾面子大声惨叫。
不过不行…
整个给药的过程结束,柳思真也如同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感觉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药物副作用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和难受,呼吸微弱,没一会儿又疲惫得睡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开上了照明灯。
他费力掀开眼皮,果不其然在床边看到了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哪怕没看清,但是他也知道那是林泊生。他瘦得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得了癌症呢。
——喂喂,你这副样子也太糟糕了吧。
林泊生下巴处冒出短短的胡茬,为了能够多陪陪柳思真,他似乎就连工作也一起带到了医院。
无论是精神还是状态,
看上去都和他这个病人差不多呢…
柳思真想这样说,他想说怎么林泊生看着比他还要难受,比他还要痛苦的样子,就仿佛自己身上的疼,他能够加倍感受一样?
那是一种从关节,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疼。难怪…难怪那么多病人没有坚持下去。在剧烈的疼痛中,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咬的嘴唇,
林泊生怕柳思真咬到自己,
于是他主动把手臂伸到他面前让他咬…
柳思真很痛的时候还真咬过一次,等那个痛劲过去以后,他看着那道深深的牙印特别不好意思。好几天都一直就在林泊生的手臂上来着。
他觉得很愧疚。
不过林泊生看着没什么反应。
实际上他比柳思真想的还要难受,林泊生甚至想着,如果他能够替他受那些痛苦就好了。
记忆中那个表情生动,盛气凌人又别扭的小孔雀变得气息微弱,原本漂亮的羽毛也变得凌乱不堪…
原本从不信神佛,一直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可那时候却在心里无限虔诚的祈求柳思真能够早点好起来。
他去了一趟据说许愿很灵的,香火也很旺盛的寺庙,虔诚跪在蒲垫前许愿时满脑子却没有一丝关于自己的愿景,全部都是希望柳思真好起来。
他希望他能少受一点痛苦,
重重磕下去,额头一片青紫。
如果这时候有谁坚定的告诉林泊生,只要他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一直到最高险的高峰,上面有一定能够救治柳思真的神药,他肯定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以前他总觉得那些被江湖郎中骗的人真的好傻,那种话术明显就是骗人的啊,怎么会信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什么病都能救好的神药啊。
他站在旁观者的视角,觉得绝症就是绝症啊,怎么会信那些…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
可真到他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找遍那么多明医,开了那么多次专家会诊,只得到了越来越恶化的结局。
这时才知其中滋味如何难熬,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把坏运气带给了柳思真,不然怎么解释这场毫无预兆又来势汹汹的疾病?
而这些,柳思真并不知道。
他只看出从他生病后,没见过林泊生笑过。
常宁市那一年还没有开始全面禁止烟花爆竹,所以哪怕躺在病床上还是能看到外头璀璨绚烂的烟花,隐约还有好些小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
柳思真光看着都觉得很热闹啊,
但是他口腔溃疡很厉害,本来就只能喝流食,
又因为没胃口,一点都吃不下。
林泊生把煮的如同糊糊一样的食物送到他嘴边,柳思真闻到就皱眉扭开头,一副极为抗拒的姿态。
不是他自己任性不想吃,因为闻到那个气味他会泛起生理性恶心,这是他自己控制不了的生理反应。
林泊生只能哄着,尽可能放缓声音,但即便这样他还是能清楚听到他声音里的颤音。
他用恳求接近哀求的语气说:
“求你了,你就吃一点点好不好…”
光看一眼柳思真的苍白的脸色,都足够让林泊生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之前听说十指连心,林泊生头一遭真切感受到来自手指尖的锐利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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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有心想多陪林泊生几天,最后还是没能坚持多久,勉强撑到开春已经完全坚持不下去了。
而且那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成了男主的拖累,白细胞的缺失让他非常疲倦,频繁的化疗让他四肢非常疼。脚疼得走不了路,连自己翻身都做不到…
能够吃的食物本来就少,而他自己还没什么胃口,为了维持身体所需的营养成分,不得不挂上了营养液,即使这样他也经常呕吐。
林泊生把他照顾得极为妥帖,一边为他请了经验非常丰富的护工,但真正贴身的事情还是他自己在做,从来不假手于人。
哪怕是高级护工也没他那样细心,就连柳思真的妈妈也只是看过他几次,毕竟她已经重新组成了家庭,还是稍微有点尴尬的,至于他的爸爸更是没露过面。
柳思真躺在床上,看着男主熟练清理他吐出来的秽物,自责愧疚难受几乎把他整个人淹没。
可他每次都想着算了吧的时候,
林泊生又会把头贴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仿佛落水者在汹涌海面上紧紧抓着唯一的浮木。
“别丢下我,好不好…”
每当那时候,柳思真又于心不忍。
忍着疼痛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而他那么痛苦,林泊生同样也不好受,两个人僵持不下。
柳思真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本来就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意志排斥着,哪怕强留也是留不住的。
最后的最后,他没来得及和林泊生说一声。
“再见。”和“谢谢。”
柳思真离开在情人节的前夕。
为了搞商品清仓,在情人节好久不少商家就开始搞活动,林泊生从情人节开始前就每天给他送新鲜的玫瑰,每天早晨他会拉开窗帘,让他晒点太阳,然后偶尔会给他放着舒缓的音乐…
他说,等情人节的时候会给他一个惊喜。
那个惊喜…到底是什么?
好困…眼皮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
[脱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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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真死了,死在情人节前夕。
哪怕林泊生想过很多种办法,他重金请了那么多相关方面的专家。一个个都摇头叹气,说没办法…说已经恶化,且速度很快…
“病人能够撑这么久也算一个奇迹了。”
白大褂的医生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而且再那样拖下去,对于病人来说,也是极为痛苦的…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医生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差不多也看出了眼前男人和那个病人之间的关系。他对这类群体没什么异样目光,他只是单纯以医生的视角去看。
无论是病人还是这位家属,在他见过的案例里已经算很和谐的了。医生见过许许多多晚期患者因为病痛的折磨导致他们性情大变。
无论生病之前多么温和的性格,在那个时候,在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都会变得非常具有攻击性。经常能听到一些病人会折磨自己,也会折磨家属。
而家属一开始当然也都是愿意照顾,后面日子久了,慢慢也就怠惰了。毕竟成天面对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病患,也是非常糟心的事情。
可柳思真没有,他刚住院的时候,非常温和有礼貌,会在每次常规检查以后对他说谢谢。哪怕后面晚期,他疼得不行,也从来没有暴躁得朝护士或者朝家属发过火,扔过东西。
第一次突然呕吐以后,手足无措的道歉。
“对不起…”
真是他见过这么多病人里最不让他们操心的一个,医生叹了口气,“唉…其实这对他来说,也算一种…”
林泊生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柳思真快乐,可是…可是…他长长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尽量看着天花板,不让眼眶里的眼泪落下。
之前柳思真还在的时候,
他每次都不想让他看到他的眼泪…
在外也算事业有成的男人此刻却毫无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看着自己的爱人,那个他还都没有正式和他表明心意的爱人…
他亲眼目睹他是如何从活力四射一点点变得奄奄一息,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这简直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来得残忍。
它就像钝刀子割肉,每一下并不会致命,却能在接下延续每一秒中让感受林泊生到无法回避的钝痛…
每天看着柳思真那样,他比任何人都要难受。
生命有时候无比的坚强,有时候又无比的脆弱。
柳思真离开那天外头下了好大一场雨,雨点子在玻璃窗前蜿蜒出一道道毫无规则的印子,林泊生听着耳边的医生对他说节哀顺变,希望他不要太难过之类的话。
那一刻…反而听不太清了。
他只觉得心里落空空,又想起八年前柳思真不告而别那天,似乎那天也落了雨,他每次不高兴的时候,都会下雨,是同一场雨吗?
八年前那个早上,林泊生提前给柳思真买了他喜欢的小零食,他已经帮他买这么多次,其实也已经能够分清柳思真的喜好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脚步轻快,心口滚烫,想着等会儿就可以见到的那个少年,想着前一天他又偷偷塞到自己口袋的糖果…他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对他好。
林泊生眼里嘴边的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