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说道:“陛下,臣妇还有一事要说。”
赵珣眉毛竖了起来,带着薄怒说道:“若是要给你斐家人求情,便不必再说,退下。”
斐苑娘忍住心中一瞬间的胆怯,凛然说道:“陛下,我此行来,的确是为我斐家求情、为公主全家求情,公主已然仙逝,陛下却苛待其家人,公主在九渊之下怎能放心?”
赵珣猛然站了起来,暴怒道:“你放肆!”
斐苑娘此刻已经不再胆怯,她说道:“陛下对公主情深,可公主为何情愿跳入黄河,也不肯留在宫里?陛下从未想过吗?”
赵珣额上青筋直跳,他从剑架上抽出了长剑,但斐苑娘丝毫不惧。
叶九郎见状不顾一切跑了进来,拦在斐苑娘面前,颤声道:“陛下!”
他扯住斐苑娘的胳膊:“苑娘,回去。”
斐苑娘却跪了下来,她道:“‘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陛下从未想过公主要什么,强留她在身边、伤害她的家人,或许陛下想要的从来不是公主本人,那沉睡延福殿无欲无求的人偶,才是陛下想要的吧?”
斐苑娘看了一眼叶九郎,她说道:“臣妇从前……也恋慕过陛下……后来臣妇知晓了陛下和公主的私情,只觉恐惧,心灰意冷。”
叶九郎怔怔放开了手,但斐苑娘却握住了他。
斐苑娘说:“并非恐惧其他,而是恐惧陛下如此爱人,不顾公主惊惧、不顾公主清白,只图自身欢愉,臣妇简直以为,陛下恨她。
所以,臣妇不敢奢望陛下之爱,臣妇也从未羡慕过公主,只是从心底感到悲切。
后来臣妇遇到了九郎,才知何为夫妻。就如今日,若陛下是他,公主是臣妇,陛下会如何做?将妻子关入府中,让妻子眼睁睁看着家人赴死?
陛下自诩理智,以为可以掌控全局,但人非草木,岂能无心无情?”
斐苑娘说完这段话,中间几度她声音发颤到几乎说不下去,但叶九郎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便有了勇气。
斐苑娘垂下眸子,引颈就戮,然而许久,都没有动静。
她听见哐当一声,是长剑落地。
李德海慌忙走了进来,将斐苑娘和叶九郎都赶了出去。
殿内陡然安静下来,李德海看着赵珣的背影,欲言又止。
赵珣在一瞬间颓然下来,他步履沉重,似乎走也走不稳。
斐苑娘和叶九郎走出了乾清宫,叶九郎牵着斐苑娘发抖的手,叹口气,犹豫片刻,说道:“若我知道今日你来乾清宫是这样,我倒真的会将你关进斐府。”
斐苑娘无力笑笑:“九郎,你不会。”
叶九郎问道:“为什么?”
斐苑娘说:“因为你在乎我,你自是知道,若不来,若兄长真的丧了命,我终生都放不下,就算是死也不瞑目,你情愿要我生不如死?”
叶九郎拧眉深思片刻,叹息道:“算了,说不过你。”
赵珣缓步走出乾清宫,他整个人从幽暗的昏黑走到了夕阳底下。
他看着斐苑娘和叶九郎,久久一言不发。
深夜,赵珣来到了延福殿。
他步伐沉重,带着一身微寒的露气。
延福殿宫人像往常一般,说出了每日不变的话语:“娘娘等陛下等了一晚上,这会儿才歇息了。”
今夜不知为何,延福殿宫人瞧见赵珣眉心皱了一皱。
宫人正在战战兢兢之时,赵珣已经走进了寝殿。
寝殿没有点亮灯烛,帷幔无风而动。
赵珣慢慢走到榻边,他抬起手,却在触到床帷之时僵硬地顿了下来,他的手僵直在半空中,过了许久,他终于拨开了床帷。
赵蘅玉一般大小的玉雕人偶穿着大红的嫁衣,静静躺在床上。
赵珣眼尾发红,哑声道:“蘅蘅,今晚等很久了吧。”
他慢吞吞脱了鞋袜,解了衣裳,躺在了人偶的边上,他伸手,将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人偶拥入怀中。
他感到了冷,却丝毫不愿放手。
这冷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不是赵蘅玉,这怎么也不可能是赵蘅玉。
赵珣紧紧闭着眼,不敢去看,他说道:“蘅蘅,你怎么这么冷?”
他轻抚着人偶的头发,感到满心荒芜。
这人偶永远都不会说话,永远都不会睁眼看他,永远都不会变成赵蘅玉。
他蓦地想起斐苑娘的话。
他怎么可能会想要一个人偶?他要赵蘅玉,活生生的赵蘅玉啊。
斐苑娘硬生生血淋淋地将他从自欺欺人的谎言中剖了出来,他感到漫无边际的虚无和恐慌。
他抱紧了人偶,但他无法从人偶身上汲到半分温暖。
他错了么?真的错到彻底了吗?
他猛地睁开眼,将怀中的人偶扯了出来,愤怒摔倒了地上。
哗啦啦的碎玉声响,在深夜中恍若惊雷。
听闻殿内的动静,李德海和延福殿宫人慌忙赶了进来,个个脸上发白,面露惊恐。
这不详的夜里,人偶碎成了一地,年轻的帝王乌发散乱,赤脚站在碎瓷中。
赵珣看着碎裂的人偶,声音干哑说道:“将季恒、季兆和斐文若都放出来。”
他怔怔望着地上的人偶,说道:“将她的坟迁入帝陵。”
生不能同衾,死后尚可同穴。
也算是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