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安安那句话,还有她当时的神态,给柳依依很大的刺激。她简直不能理解,怎么在不觉之间,姑娘倒成了一个耻辱性的称号。连吴安安,那确切无疑是个姑娘,都反感着逃避着这个称号。细想之下,这个世界正在颠倒过来,一切需要重新理解,真是令人恐惧。她悄悄问苗小慧:“闻雅伊帆她们真的吃过人参果吗?”苗小慧说:“闻雅恐怕吧,绿头那么有手段的人,能放过她?伊帆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也快半年了。如今吧,在一起半年还没那事,那就是奇迹了,不正常了。伊帆也不像个创造奇迹的人。”柳依依说:“说起来我也有半年了。我真的不知什么人生滋味呢。”苗小慧说:“那你创造奇迹了。夏伟凯真有这么好?”柳依依没说自己为了这事周旋了多少次,只觉得夏伟凯真像苗小慧说的,真的挺好,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她说:“你千万别跟她们说这事,不然她们又不放过我,笑我,让她们去瞎想想好了。”后来伊帆闻雅对柳依依提及“人参果”的话,探她的底似的,柳依依就做出羞怯的神态,哼哼哈哈几声,蒙混了过去。
国庆前一天他们到了武汉。本来计划国庆那天走的,夏伟凯突然在那天清早打电话来说提早走,马上就走。柳依依也不问为什么,就同意了。她对苗小慧说:“万一老师点名就替我哼一声。”她想着自己没逃过课,又是预备党员,心里有点不踏实,也只好算了。
下了火车两人直奔船码头,还有第二天的票。夏伟凯说既然来了武汉,就玩两天,就打破原计划,买了三号的票。拿着票柳依依说:“这不是要缺长假后的课吗,人家还是个预备党员呢。”夏伟凯说:“你别把自己看那么重要,谁会盯着你?自恋吧。”
找到一家便宜的小旅店,夏伟凯说:“我来安排,你别嚷嚷嚷的啊。”登记人记下了他们的身份证号,又问:“什么关系?”夏伟凯说:“夫妻关系。”柳依依心跳得厉害,生怕被揭穿了,又觉得“夫妻”是多么遥远的事,竟被他这么说出来了。那中年妇女望他们一眼,微笑着哼了一声,把钥匙拿给他们。
关上门夏伟凯把包一甩,就把柳依依抱起来说:“如饥似渴,如饥似渴。”抛到床上。柳依依说:“让我喝口水吧,我真的饥渴了。”就去插电烧水。夏伟凯说:“专门会打击人的情绪。”柳依依说:“你刚才怎么那么大的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夏伟凯说:“谁都这样。”柳依依说:“谁都这样?她要证明你拿得出来?”夏伟凯说:“她要做生意她管那么多?”柳依依说:“你胆子太大了。”又问:“你说,谁都这样?”夏伟凯说:“谁谁都这样。”柳依依说:“谁谁是谁?”夏伟凯说:“就是你我他。”柳依依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看证明?以前做过什么坏事吧?”他笑了:“以前没做过,以后,比如说今天,就说不定了。”柳依依说:“你撒谎怎么那么从容?你做过什么坏事?”夏伟凯说:“没有,骗你吗?谁有勇气骗一个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柳依依相信了,嘴里说:“不相信你。”夏伟凯说:“老鱼经常这么做的,回来就吹给我们听,我听多了,就不怕了。”柳依依想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就说:“就算这样,我只好相信你。苗小慧说男人是狼人,我想着是对的,可对了也没什么用。你看你这个狼人,我也没办法。”夏伟凯哈哈笑说:“狼人是要吃肉的,怎么吃?你说!”柳依依说:“流氓。”
出去吃了晚饭,柳依依说想去看看长江,夏伟凯说:“明天去吧。”朝旅馆那边望了一眼。柳依依说:“你急什么嘛!”夏伟凯说:“那我不急。”又说:“你跟我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理解男人?今晚你可怜可怜我吧。”柳依依说:“你可怜?听不懂,太听不懂了。”又说:“我一点都不想理解男人,狼人啊。”
搭车到江边,天还亮着。人多,多是情侣。柳依依说:“怎么全国的年轻人都开了会似的统一起来了?女孩统一穿牛仔裤,大家统一放肆亲热。”夏伟凯说:“其实还有些事情也统一了,不过我们是例外。我是说到现在为止是例外,明天我就不知道了。”柳依依说:“绝不相信。”又说:“别人说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她右手在腰上比划了一下,往下一拖,“我真的觉得那不是造谣。”不一会儿天黑了,回望城市,万家灯火。两人牵手走了好远,累了,就坐下来。柳依依看着江水在微光之中向东流去,水面似乎是平静的,却看得出流向。对岸的灯火,像另一个无限遥远的世界发出的微光。她心中有千沟万壑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却又纷乱无序。她看着这一派大江,还有对岸的灯火,是实的,又是虚的,是动的,又是静的,看久了就把自己也忘了,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意思。她叹口气,心中跳出“地老天荒人生一梦”这一句话。夏伟凯在讲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又叹了一口气。夏伟凯拍拍她说:“怎么老是叹气?”她说:“你看这么大的一条江啊,万古长流,我呢,还有你呢,就在这么平静的流淌中把青春给丢了,渐渐苍老,最后飘逝了,真的好心疼啊。”夏伟凯说:“所以呢,所以,我们就要抓住今天,今天!既然明白时间是挡不住的,就要抓住今天。今天,我和你,这就是一切了。人是为现在而不是为未来而活着的。今天,我们,还活着,多么美好,还活着,纵使青春飞逝,可今天我们还拥有,还年轻,还有力量,还能行动——”他双手抓住她的肩用力摇着,“还能行动,行动,明白吗?就在——今天——晚上。”柳依依觉得他讲得也有道理,甚至无法反驳,但还是把他的手拿下来说:“你又回到那里去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呢?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吗?”夏伟凯垂了头说:“谁叫我是个男人呢?tā • mā • de,是个男人就没法不俗。”又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肚子饿的人也没法不俗。”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点不对,在公共汽车上两人都不做声。回到小旅馆,不知怎么一来,又没事了。柳依依在看一个服装模特的电视节目,夏伟凯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说:“你去洗洗。”柳依依又开了电视,说:“你先去,我还要看节目呢。”夏伟凯洗完赤着身子出来,柳依依看了心里一涌,嘴里说:“讲点文明吧。”夏伟凯也不说话,搂住她的腰往腋下一夹,放到床上。柳依依撑起身子嚷着:“我还没洗澡呢!”夏伟凯说:“别嚷。”又抓着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说:“嚷吧现在你嚷吧叫吧,叫吧,女人叫不是罪。”柳依依说:“真的人家还没洗澡呢。”夏伟凯说:“等不及了。”
第二天他们去看黄鹤楼,走在大街上柳依依说:“看看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夏伟凯说:“本来就那么大点事,你自己把它想得那么严重。”一根指头往上指了指,“看看,天也没塌下来吧。”柳依依说:“那我们就这样了。”夏伟凯说:“当然,难道谁有第一次没第二次?”柳依依有点失望,怎么他就听不懂自己的话?她说:“那我们就这样了。”他说:“当然,这样不好吗?你说,我给了你痛苦还是幸福?”柳依依心情灰暗起来,觉得男人真的自私,只会顺着自己的思路去思考,而他们的思路又是那样简单明了。她说:“你能不能想想我?”他说:“我天天想你,现在又想你了。”她说:“你的思路能不能打开一点,想想我的心情?”他笑了说:“你的心情我知道,就是今天晚上,继续革命。”柳依依站住了,双手垂下,提着包。夏伟凯说:“又怎么了?好好的又怎么了?”柳依依扭了身子不理他,他说:“我这么蠢的人,没一点想像力,想不出你怎么又生气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柳依依不说,要他自己想。夏伟凯说:“是弄痛了你吧?那今天晚上你休息一晚。”柳依依说:“你到底是用什么东西思考?”夏伟凯拍着头说:“我蠢就蠢,你知道我蠢你就直说吧。”柳依依说:“蠢真的是没药治的。”又说:“你的蠢怎么昨天不暴露出来,要到今天?”夏伟凯笑了说:“都暴露有半年了,”掐着手指,“四月、五月、六月,都快七个月了。夏伟凯,好人啊,能把自己憋这么久,好人啊。”柳依依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肉麻不麻?夏伟凯,好人啊,有这么认真吹捧自己的吗,快拿扫帚来,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了。”夏伟凯说:“说自己蠢也不行,说自己好也不行,说自己——我,我该怎么说?我蠢,我拐不过来这个弯,你有话直说,我叫你一声姐姐好吗?”柳依依说:“你明天还要叫我阿姨呢,后天还要叫我奶奶呢。”夏伟凯说:“说了我蠢,你又不信,这不又犯蠢了?”柳依依说:“这么蠢的人,真没办法。跟你说啊,我们都这样了,那就这样了。”夏伟凯说:“是这样了。”柳依依苦笑着摇摇头说:“女人不比男人,她奉献是一瞬间,寄托的是一辈子,我们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别中途把楼梯给抽了,害我摔一跤。”
夏伟凯望着她笑,不做声。柳依依跺脚又扭了身子说:“你笑什么,人家是说真的,你严肃点好不好?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今天要问清楚,给我吃个定心丸,我们就这样了。”夏伟凯说:“这样这样,这样是哪样?”柳依依又跺脚说:“你是真蠢还是装蠢,这样这样,就是一辈子都这样。”夏伟凯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你是第一次,我太幸福了,所以,这样,这样,那当然。”柳依依忽然想起要问一下,说:“你呢,你呢?”夏伟凯说:“我呢,我太幸福了。没有什么幸福比这幸福更幸福了。”柳依依说:“人家是第一次,你呢,你呢?”夏伟凯说:“当然,那当然。”柳依依说:“你太幸福了,我呢,我呢?我幸福吗,我?”夏伟凯说:“你当然幸福,你幸不幸福你要问我?”柳依依说:“又装蠢吧!你们男人不像我们,还有个东西证明着。上帝真的太不公平了。你呢,你呢?你太幸福了,你说,我也同样那么幸福吗?”夏伟凯说:“当然,那还用说?当然,那是当然的。”柳依依说:“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