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这件事,柳依依和秦一星的关系有了一些变化。柳依依想着,你既然不能给我明天,今天就应该对我更好,付出更多。只能这样想了,还能怎么想呢?苗小慧早就把形势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却总是在遮遮掩掩。可秦一星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很多,够多。暑假的一天,两人到商场去,柳依依看衣服,看化妆品,看个没完。看中了一样,当然是高档一点的,爱不释手,就去看秦一星的脸色。秦一星脸转开去,望着别的地方,似乎是在仔细观察什么。柳依依只好放下,对营业员表示这还不是自己最中意的。转来转去柳依依舍不得走,好不容易秦一星陪着来一次,总想有点收获。买了一两样小东西,柳依依还想看看,秦一星催她,她不肯走。秦一星说:“我就看不得有些自恋的女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什么高级人物,别人要怎样怎样对她好,东西要如何如何高档,那才行。”柳依依一下就没情绪了说:“你说我吗?”秦一星说:“没说你,说别的有些女人。”柳依依觉得就这么走太没面子,硬着头皮又转了一会儿,没再买什么,跟秦一星走了。在车上她想起两年前的七夕,中国的情人节,他带她开车一百多公里到另一座城市去逛商场。自己在化妆品柜台转了两个多小时,他在一旁耐心等着,摸着自己的头发,很欣赏地望着自己。后来又在一家宾馆呆了两个小时,释放了激情,天黑了才回麓城。古人说过:“往事只堪哀。”这话就是为自己写的呀!
回到康定柳依依就哭了。秦一星说:“怎么又哭了呢?”柳依依说:“我哭我的青春!”秦一星说:“不要这样说。这两年多我也没看见你生活中出现几个像样的男人,真有了你跟他去,我也不会拦你。你暂时没着落,留在我这里,我还是对你好。没有我你的青春就年年二十三?”柳依依无话可说。不能离婚,有言在先,不耽误自己,也有言在先,自己是愿者上钩。这个男人,他早就把退路设计好了。自己怎么样,那不是他的责任,也的确不是他的责任。
伤心中柳依依还是有几分清醒,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没有他,自己马上就坠入彻底的空虚。她说:“你这么防着我,没意思!”秦一星说:“我那么自由吗?”又说:“我把有些事情说透,也是为你好,你就知道该怎么往前走。”柳依依说:“我也没要求你什么,你现在对我好点也不行吗?”秦一星说:“还要怎样对你好才是对你好?我每个月给你多少钱,你想过没有?我们一个星期见面一次两次,每见你一次要多少?”他把右手指头伸出两根,又伸出三根。柳依依在心里很快地算了一下,算下来,两人见一次面,他的确要花两三百块钱。以前没这样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一想,真有点不敢想。她说:“什么意思?有你这样考虑问题的吗?”她想,他对自己是真正的爱情吗?真正的爱情是不计算得失的,就像一个人不会对自己的儿女把算盘拨得精细。秦一星说:“摆在这里的事,还需要考虑?”柳依依想,男人是会算账的,是要在心里盘一盘合算不合算的。可这账不能算,也不敢算,得赶快离开这种氛围。她说:“自私,男人。”又可怜巴巴地望着秦一星说:“我怎么会爱上一个这么自私的男人呢?”秦一星搂住她说:“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话,还是做点有意思的事好点,来吧。”
再往后柳依依发现,秦一星不像以前那么需要自己了。他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发信息,但色彩已经淡了。以前总是他叫她去康定,现在是要她叫他了,她如果不叫,两人就见不了面。以前自己赌气,秦一星总是在一天之内转弯,摸着自己的头说,乖呀,乖呀,听话呀!现在赌气却要自己找机会转弯了,不然他也赌到底。他说:“你别跟我赌气,赌气输的是你。”这虽是实话,可说出来能把她噎个半死。他现在赌气的那个狠劲叫她暗暗吃惊,他是在打破坏球了吗?柳依依不敢再那么任性,自己一任性,他顺水推舟,就完了。柳依依觉得自己很可悲,现在是有气也不敢生了。秦一星有时催她主动出击去找男朋友,要她去舞厅,去参加联谊活动。柳依依说:“你赶我走呀!我知道你烦我了。”秦一星说:“我是为你好,别耽误了。”柳依依相信他这话,嘴里说:“人家也没要你负责到底。”秦一星说:“我倒是想那样,但我有这个条件吗?”这种状态让柳依依感到不安,甚至恐慌。这两三年来,她的生活都是以他为中心安排的,时间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惯性,无法逆转。要是这种关系改变了,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要改变,那怎么得了?
柳依依一个星期两次,至少一次,发信息给秦一星,说我想你了,或者说我生病了,叫秦一星去康定,亲热了,缠绵了,做了,才有几分安心。柳依依想,不亲热不缠绵不做,自己对他就没有了意义,真是太可悲了。现在,她要在见面之前考虑该怎样亲热、激情,还有激情之中的技巧。她又买了两套内衣,一套粉红,一套嫩绿,几年来,在这方面她已经很有一点心得了。即使自己什么都斗不过周珊,在这上面无论如何都是有优势的,这点自信,她有。预设的激情总有点矫情,幸而秦一星没有什么感觉。再精明的男人,也会有犯傻的时候吧,或者他要的就是这些,这已经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所有期待,至于后面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已不必细究。柳依依感到,几年来自己的诗意想像已失去色彩,显出苍白。既然他跟自己计算,自己就不得不跟他计算。这么想了,心中又有一种盲目的力量在抵抗,阻挡着她往这方面细想。毕竟,自己还是爱他的,因为爱,她不愿那么现实地考虑问题。也许像苗小慧那样思考问题才是对的,要钱,千方百计,越多越好。可现在呢?两手空空,而青春过去了,这是真的。这不是残酷也是残酷,自己是全盘失败了,心痛得不敢细想。她把种种涌上心头的念头拼命地往外推,推,推。那些念头却如此执着,像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涌了上来。
非得找一个人倾诉。苗小慧要结婚了,柳依依不想去打搅她的好心情,更不想让她的幸福反衬出自己的痛苦是多么痛苦。柳依依给阿雨打了个电话,问她现在情况怎样,还跟许经理好吗?阿雨说:“我跟我自己好。”柳依依忽然觉得特别亲切,就说:“听说你当部门的经理了,有时间接见我吗?”阿雨说:“今晚你不想来看看我的新房子吗?”
晚上柳依依就去了,进门看见阿雨心里惊了一下,一年多不见,她身体有了微胖,脸上也不那么润泽了。到了客厅又吃了一惊说:“这么大的房子,这么漂亮!”阿雨说:“要不你也搬过来,还空着两三间呢。”房间是浅色调的,ru白色的沙发上倚着一个芭比娃娃,厨房一面墙是玻璃的,实木地板是巴西进口的,ru黄色。主卧室横着一张大床,床上席梦思的塑料包装还没拆掉,一只长枕头卧在床头,是静静期待的表情。客厅和每个房间都挂着阿雨前些年的照片,那些表情是自恋的,也是静静期待的。柳依依在席梦思上摸了一下,一层灰,就举了指头给阿雨看。阿雨说:“懒得打扫。”阿雨的卧室是最小的那一间。柳依依说:“怎么不住那间大的呢?”阿雨笑了一下说:“那间有三个门,通客厅阳台厕所,晚上心里惴惴的,这间把门闩死就安心了。”又说:“房子太大了也不好,我晚上一个人进来,总怕哪个角落藏了人,拿根棍子整个检查一遍,连衣柜也打开看看,才有点安心。你没有注意门边有根棍子吗?”
在沙发上坐了,阿雨拿出五六种饮料,要柳依依自己选。柳依依说:“你还是要找个人保护你。袁总呢?”这样就打开了话题,柳依依感到了轻松。阿雨说:“男人在关键时刻都是自私的,你不能去设想他会为了你而不自私。”柳依依说:“也难怪他,他有儿有女的,他不会为我们做那种牺牲。”阿雨说:“那时候要你别跟记者去扯,你不听我的。何必把别人走过的绝路再走一遍?”又说:“别人的教训总是没有用的。人吧,到什么年龄懂那个年龄的事,不到那个年龄,别人怎么说也白说。怕就怕她天真到可爱,到那个年龄还不懂那个年龄的事。”柳依依说:“我那时怎么吃错了药中了邪似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阿雨说:“怎么想的?女人总是跟着感觉走,感觉把你带到温馨的地方,你在迷醉中麻木了,忘记危险了。”柳依依说:“有多少岁月可以重来?真能重来,可能我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的。”阿雨说:“谁让你是个女人!”又说:“这年月做个女人是越来越艰难险恶了。当欲望越来越伟大神圣,女人就越来越渺小卑微。在欲望的眼光中女人的有效期就那么几年,十年吧,剩下的就是垃圾时间了。垃圾时间中的女人是什么?这些年女人的地位下降得太厉害了。”柳依依说:“我心虚得很,不知道将来凭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好怕那一天啊,可人能不活吗?”阿雨说:“我在报纸上写怎样做女人的文章有几十篇了,准备出本书了,可到底怎样做女人,其实我是没资格说的。自己没做好,还能告诉别人怎样做好吗?有一本叫《第二性》的书,是个法国女人写的,有一段时间我把她看成精神导师,后来我发现她也很失败。一辈子不结婚,跟着一个男人,孩子也不要。如果这男人好,一心一意爱她,那也有点想头。可这男人不断地背叛她,连她的学生都引诱过去了,她还跟着那男人,那男人死了,遗产都没给她,不承认她是自己的什么。这个脸丢得太大了。这也叫爱情?她的忍耐力真是感天动地啊!自由吗?自由。不结婚不要孩子还不自由吗?我觉得她一辈子太凄惨了。一个女人优秀如她都不能逃脱这种命运,我真的不知道谁可以逃脱。有时候我想,恐怕只有找个平庸的男人才能逃脱。不是他多么高尚,而是生活不会给他提供选择余地。”柳依依说:“阿雨你说得我心里很冷,这么说来女人真的没有希望了?”阿雨说:“谁都想碰一碰运气,想着世界上还有那么几个好男人,其中一个就是自己的丈夫。”柳依依说:“阿雨你把那本书借我看看,我也听谁说过。”阿雨说:“别看了。一个女人,她连起码的自尊都维护不了,她又能为谁的幸福导航?从她以后,没有人再以自由的名义敢过又愿过那样一种生活了。”又说:“以后哪个男人跟你谈自由,谈个性解放,那不是什么好话,你要尽快离开他,要快,要快,好男人不会那么说话。”
阿雨拿电热壶煮咖啡。柳依依看她弯下身子的体态,有点中年妇女的意思了,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咖啡浓香冒上来,阿雨斟出两杯,夹了方糖放进去,用小勺轻轻搅动说:“有时候我真的想不结婚算了,一辈子谈恋爱,现在找四十多岁的,过十年找五十多岁的。有家的没关系,优秀的男人都有家了,剩下几个优秀的,都是恋爱成精,你敢跟他认真?他杀死你的感情又杀死你的青春,说声对不起那是他的客气,你找谁哭诉去?还不如找有家的,反正他老婆也只能认了。”叹口气又说:“可是我真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又不能没有爸爸,那是他的权利。合适的人,麓城都没几个了,恐怕得到北京上海去找,那边大龄的男人多些。可又想,合适自己的人,北京上海就没有更年轻漂亮的女孩把守着吗?”柳依依笑了说:“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找优秀的,你不要跟以前的同学和周围的朋友去攀比,她们是以前就找好了的。”阿雨说:“攀比是没有的,眼界是自然形成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奇迹,可心里还是希望发生奇迹。每个女人都希望奇迹出现在自己身上。”柳依依说:“丑女孩不去幻想奇迹,可惜我们又不丑。”阿雨笑了说:“可惜。”又说:“可惜我们这些人都有点自恋,一自恋就怎么也放不下来,像丑女孩那样不自恋就好了。”柳依依说:“阿雨你觉得自己只有一点自恋吗?”阿雨说:“很多,很多,我知道我自己。”又说:“要是我是个男人,形势就完全不同了。黄金时代,找女孩那就看我愿意怎么找了。”柳依依说:“阿雨你说到我们的痛处了,不服气,可又只能服气,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不想再多。时间对我们太残酷了,我们总不能去怨自己的父母吧,他们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就是功德无量了。”
阿雨说:“那个记者对你还那么好吗?”柳依依把头摇了摇,马上又点了点。阿雨说:“对你好又不给你一个落实,归根结底都是虚空。你说你第一个男朋友是爱情杀手,这个记者就是青春杀手了。他对你越好,你越下不了决心离开,杀掉的青春越多,更危险。他杀掉了你的时间,再把你抛给时间,最后还是要扬长而去的。”柳依依说:“阿雨你吓我呀!”阿雨说:“这是唯一可能的真实。”柳依依心里堵得慌说:“那我就学你,自己一个人过。”阿雨说:“一个人过?凭你?你有多强的承受能力?你也放根棍子到门边吗?有几次晚上我坐在床上看书,觉得房门口有影子一闪,心里一惊,赶紧把门关了闩死,都吓出冷汗来了。还有一次看见一个影子,真真切切的一个人,惊叫一声,腿都吓软了,想站起来开灯都站不起来,后来才发现那是镜子里的自己。半夜起风了把那几间房的门吹得砰砰响,我不敢起来去关好。我平时晚上解手都不敢出去,两个卫生间,不敢用。送煤气的我不敢让他进来,谁知道他是谁?可煤气的接口我自己又拧不紧,好几次我都气哭了。你还学我?我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电话,下了班总得找个人说说话吧。上个月打掉五百多块钱。”柳依依说:“真的?”两人喝着咖啡,沉默了。
十二点多钟,柳依依回学校去。校园里很安静,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忽然就有了一种沧桑感。她想起八年前第一次跨入校门,就这样,八年过去了。有个男生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她忽然觉得这歌非常残忍,“谢谢你给我的爱,陪我走过那个年代。”一声“谢谢”,小芳的青春就被抹掉了。那么轻松地抹掉了。几乎所有的情歌都是女人的凄怨之声,可见自己的悲哀不只是自己的。这样想着她感到了一丝安慰。现在那个小芳在哪里?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人去想这些问题。男人们只要女人的青春,就像吃菜,只吃那点菜心。他们发明了很多说法,来表达自己的需求:不管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爱情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是真的;自然法则;给爱情以自由,而不是枷锁;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要有平常心,结果并不重要;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婚姻压抑人性,好多,好多。屁话,都是屁话,这是一个个的黑洞,挖好了只等你一脚踏进去。这些屁话都是说给女孩听的,一旦你没了青春,连这些屁话都没人跟你说了。谁会有心情来骗你?这就是真实,你敢不敢承认它都是真实。面对真实是很残忍的,回避真实却比残忍更残忍。地老天荒还是曾经拥有,这是一个女人幸福和不幸的分水岭。那些以人性名义发出的声音,其实都是男人的声音,欲望的声音,从男人欲望的立场上看,这也是人性的声音。他们的愿望就是人性,你不接受是不人道的。是人性,是的,的确是人性,可人性也可能不人道,可能残忍。诗意的残忍,温馨的残忍,也还是残忍。他们以爱的名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以同样的理由退下去。心平气和,理直气壮,把女孩的青春置于时间深处。也许,应该理解他们,他们不过是按照内心的冲动去行动罢了,这错了吗?要错也是上帝的错。可小芳怎么办?还有阿雨和我自己?已经到了梦醒时分,可还是对梦境恋恋不舍。我们,唉,我们,我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