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同学心中好奇,跟着他们阿哥爷来到主院,亲眼看到他们的相处模式,只觉得梁公公刚才说的还不够形象。
不是夸张,是太委婉了。
隆禧提前派人过来送过消息,车马已经准备好,只等他过来就能出门。
他在车上没有说瞎话,今天的确不出城,他们就到朝阳门,其他哪儿都不去。
扩建外城不是说说而已,他们家三哥手里图纸都画好了,只等资金到位,立刻就能开工。
“皇上不是新设了个商部吗,商贾那边都是商部的人在管,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些商人真的好有钱。”隆禧没有图纸,但是他有个非常好使的脑袋瓜,不用图纸也能指出来哪块地方要干什么,“我以为他们顶多能拿出来几万两银子,结果看商部的账本,竞争最激烈的地方已经出到了百万两,而且还在往上加。”
他一直觉得他不缺钱花,但是和那些随随便便就拿出几十万上百万的富商相比,他真的穷到家了。
之前上课的时候听师傅说过,朱元璋当皇帝后不准江浙一带的人到户部当官,他们可以考科举,考上之后其他部分都能去,唯独不能去户部。到了万历年间,不准进户部的人还加上了苏州松江二府的人。
凭户籍来黜落人,听上去很没道理。
现在看来,倒不是全无理由。
江浙一带历来是鱼米之乡,朝廷的税收轻重也分地方,越富庶的地方赋税越重,像西北那种穷苦的地方,不光税收没有多少,每年还要朝廷从国库拨钱救济。
户部掌管天下土地赋税、财政收支,在老朱同志看来,苏松江浙一带的地方豪强势力猖獗,如果户部官员出身江浙一带,很有可能和当地的商贾大户勾结起来徇私枉法。
如果只是阻碍朝廷收税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他们把本该分摊到那些富商大户身上的税收转移到寻常百姓身上。
江南富庶,但是富庶的只有那些豪族世家,大部分百姓依旧挣扎在温饱线上,朝廷的赋税分到富家大户身上不算什么,要是把那些都摊到寻常百姓身上,百姓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
简单点说就是,挣得多税也多,让一个一年能挣十万两银子的商人交一万两的税,他肯定心疼,但是不是拿不出来,要是让一个一年只能挣一百两的百姓帮他交这个睡,一百个人也没法补上这个缺。
江南一带的赋税是朝廷财政的顶梁柱,这要是出了问题,朝廷离发不出官员俸禄也不远了。
隆禧上课的时候经常听师傅们讲前朝的事情,朝廷在修明史,朝中官员对前朝的事情也不算太忌讳,他不知道wén • zì • yù是什么时候最严重,反正现在没有那种一个字一句话都要想半天才敢往外说的紧张气氛。
大概是言官没了风闻言事的权利,打小报告需要先做调查,没法和以前一样听风就是雨,所以wén • zì • yù也跟着消停下来了吧。
老朱同志经常有些奇奇怪怪的政令,他有时候好奇就会追着师傅问,听八卦比听之乎者也有意思的多,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前朝不准让苏松江浙户籍的士人进入户部,最开始是在洪武二十六年,而洪武二十五年四月,老朱同志精心培养的古往今来最好命的太子朱标病逝,朱允炆成了皇太孙。
老朱同志越过一众儿子立孙子为继承人,也清楚那个孙子没儿子有本事,为了给孙子扫平前进路上的障碍那叫一个呕心沥血。
可惜没啥用。
他知道江浙一带的赋税对朝廷来说有多重要,生怕大孙子继位后不知道轻重让朝廷穷到吃不起饭,提前防患于未然,活着的时候就下令不准江浙士人入户部为官。
奈何千防万防也没防住他大孙子在他死后偷家。
老朱同志穷苦出身,开局一个破碗,打下一座江山,当了皇帝也改不了曾经过苦日子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朱允炆不一样,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是洪武十年,从小长在应天府的富贵公子不知道祖父的良苦用心,老朱担心什么他就干什么,继位之后明显更亲近江浙出身的文人。
朱元璋就怕这大孙子继位后随便改规矩,还特意把江浙士人不准进户部的规矩写进“祖制”,如果有大臣敢上书让皇帝有违组织,直接凌迟处死。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杜绝官商勾结,保证朝廷在南方的赋税能征上来,不至于让他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江山落得二世而亡的下场。
事实证明,他放心的还是太早了。
建文帝登基不久就把他的“祖制”改了不少,不光允苏松江浙的士人进户部,还说什么祖父在位的时候对江南地区的赋税太重,把那边的赋税减免了许多。
哦,建文帝的老师之一黄子澄,就是江浙派的士人,也是撺掇他削藩的“大功臣”之一。
后面的事情也不用师傅讲,他自己也能说个七七八八,总之就是,建文帝的新政没有半点用处,还不小心把皇位给丢了。
之后的前朝皇帝都很自觉的遵守老朱同志制定的“祖制”,说不让苏松江浙的士人入户部就一定不会让他们进去,本朝大部分制度承袭前朝,这方面也继承了下来。
隆禧叭叭叭叭说个不停,想起他之前瞥了几眼的账本就忍不住心疼,“其实降低江南的赋税也不是不可以,朝廷制定赋税会参考土地贫瘠,也得参考一下百姓的职业,种地的农人少收点,赚的少的小商人少收点,赚的多的大商人多收点,可能一家大商家里收的税就能抵得上一个镇子所有农人的税收,一个人出血幸福千万家啊。”
后世收税还有起征点呢,他们提前学着点,总好过将来财政出大问题了想改都没法改。
鳌拜当过辅政大臣,对各部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听他们阿哥爷这么说不由摇头失笑,“阿哥爷的心是好的,可事情哪像明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江南的各个势力盘根错节,盐商、丝商和世家大族早就缠在一起分不开了,再清正耿直的官儿到了那个大染缸里也得被染黑,小曹侍卫自小在江宁府长大,应该很清楚那边的情况。”
曹寅愣了一下,没想到话题还能扯到自己身上,小心的看了看鳌拜的脸色,感觉这人不是在内涵他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太师说的不错,江南的世家豪族根基颇深,人家在那儿经营几百年,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
他爹在江南担任江宁织造,但是要干的活儿远不止为皇室准备丝绸。
织造一职原本是三年一换,到他爹那里就成了专差久任,皇帝需要一个长期驻扎在江南的眼线,他们家是汉人,他爹的才能又远超常人,所以才能在江宁府一待就是十多年。
江南的世家大族不好相处,那些人中有不少都和前朝遗民有关系。遗民多是名士大儒,他们不出仕为官,但是没有停止收学生,所有人都以把子弟送去名士大儒门下为荣,不管他们学成之后当不当官,都和前朝遗民有着剪不断的关系。
朝廷现在对前朝遗民态度好的不得了,只要他们愿意当官,就算什么本事都没有,也能塞进实录馆修明史,江南的士子和那些遗民扯上关系,将来的官路都能顺畅不少。
朝中满人势大,但是满人毕竟不懂汉家的东西,很多事情还是汉人说了算。
小曹同学最懂他爹的难处,他爹年纪大了,不光要管织造局的事情,还要和那些世家大族前朝遗民搞好关系,为了给那些人找个台阶,连他的婚事都给许了出去。
他离家之前刚刚成亲,妻子出身昆山顾氏,就是出了亭林先生顾炎武的那个昆山顾氏。
虽然不知道他爹怎么和顾氏攀上关系的,但是这门亲事结下来,他们才算正式打入遗民圈。
小曹同学很有自知之明,虽然他长的好看,书读的不错,还会写诗,一手书法也很拿得出手,是顶好顶好的文武双全少年郎,但是这并不能让顾氏那样的大家族愿意和他们家结亲。
他想不明白,他爹也不和他说,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如果他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明年还得把妻子从江宁接过来,他没法回江宁,总不能一直分居,夫妻俩连面都见不着,岂不是跟没成亲没有区别。
天还不到最热的时候,城里热热闹闹到处都是人,隆禧听着曹寅讲江南的情况,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有句话叫快刀斩乱麻,两位有没有听过?”
江南的水深,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理不清,但是那又怎么样,一力降十会,直接火力覆盖不就行了?
鳌拜无奈的看着天真的小阿哥,“不妥不妥,那样太不讲道理,文人的唾沫星子会把咱们淹死的。”
隆禧抬头,表情有些古怪,“那什么,你们真觉得朝廷在江南的名声很好吗?”
不是吧不是吧?
咱不是一直在人家的唾沫星子里没爬出来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鳌拜(恍然大悟):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