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叶澜舟。
仿佛是从某处俯角往下看,叶澜舟走在没有尽头的通道里,淡淡的黑气从“墙壁”上蔓延出来,将他笼罩在一团诡异的黑气之中。
黑气越来越浓烈,将他的脸都挡得若隐若现。
可叶澜舟似乎全无所觉,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只是他的脚步、他的神情,全部都变得越来越急躁,隐隐透着股焦躁、厌烦。
他逐渐开始感觉到不耐烦。
他伸手摸上腰间的枪,几乎要直接掏出来射|击,下一秒又突然回过了神——这个幻境里面还有受困者。
然后他换了一把大刀。
那是刚刚在医疗部外面时,某个队员扔给他的。
宽面大刀的表面隐隐附着着一层浅绿色的电光,带着股躁郁气猛地劈向墙面。
触碰到墙壁前,刀尖便先触到无形而柔软的屏障,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涟漪,不断向远处蔓延。
叶澜舟紧锁着眉头,带着几分狠戾气往下继续往下劈斩。
“刺啦——”
某样东西被撕碎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并且不断向远处延伸。
墙面如同墨水褪了颜色,飞速地消散,露出原本病房与走廊的原貌。
但那些缠绕在他周身的黑气却没有彻底散开,仍然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身后。
“啊啊啊!”
楼上传来一阵女声尖叫。
叶澜舟脚步一顿,转身走向楼梯。
黑色的藤蔓牢牢地粘附在墙壁之上,隐没于黑暗之中,一张张花骨朵一样微小的嘴巴如同一双双眼睛,默然地注视着叶澜舟往楼上走去。
尖叫声越来越近了。
叶澜舟踩上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就看见一个长发女人疯疯癫癫地走廊另一端跑出来,手里胡乱挥舞着拖把一样的东西,毫无章法地砸向地面上四处乱爬的小蜘蛛。
“小彭?”叶澜舟不怎么确信地叫了她一声。
“——啊。”彭护士的尖叫戛然而止,转头看见叶澜舟的瞬间呆若木鸡,但很快变成欣喜若狂,“叶叶叶叶队!”
“你没事?”叶澜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似乎有活力过头了。
“我我……不说我了!”彭护士忽然醒过神,继续惊叫,“叶队你快去救救楚辰离!一个大蜘蛛!还有大嘴巴,想吃了我们!快去救他!”她伸手指向刚刚准备冲去的方向。
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她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甚至没有注意到无尽的回廊已经退回了走廊的原样。
她一边叫着救楚辰离,一边继续挥舞着拖把,作势要往那边冲。
叶澜舟不得不伸手把她按下。
刀尖往地上一划,电光微微闪烁,满地乱爬的小蜘蛛动作齐刷刷地停滞,随即僵硬地瘫软下身体。
墙壁上的、天花板上的小蜘蛛如同墙皮碎屑,刷刷地往下掉。
叶澜舟把彭护士按到干净些的地方,命令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楚辰离。”
他在基地内的威信还是很高的,彭护士呆了一下,稍稍冷静下来,乖乖点了点头,抱着拖把缩在墙角。
“叶、叶队,你一定要救他啊。”她忍不住再三重复。
叶澜舟点点头,转身继续走向这一层的走廊深处。
一张张花朵小嘴巴如同无声的浪潮一般,静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
……
楚辰离在短暂的昏迷之后又醒了过来。
他被困在了一个房间——如同之前救彭护士的那个药房一样。
如他所料的是,这些怪物更喜欢能量充沛的人,它们对他的兴趣比对彭护士的兴趣大得多。
两个最大的麻烦都集中在这个房间里,彭护士那里的压力就要小上很多了。
但相应地,楚辰离的麻烦就大了。
这一次门窗都被封闭,窗户被藤蔓层层叠叠地糊满,巨大的蜘蛛挤在门口,睁大眼睛朝里面滴溜溜地转。
它想进来,但身体太大,一时没办法挤进越来越小的房门中。
藤蔓开始不安地翻涌起来,就像是遭受了某种袭击一样,感到了痛苦。
但这一阵痛苦让它变得愈发狂躁。
一张张大嘴在房间里四处飞舞,狂乱之下甚至开始自相残杀,一张嘴咬住花盘根部,咔嚓一声咬断,连带着小一些的花盘都被整个吞进嘴里。
但最受它们“欢迎”的,显然还是房间中唯一的活人。
楚辰离只躲开了一次,便没剩下什么力气。
房间里最大的一张嘴猛地向他俯冲过来——
不可以!
一声惊叫同时传进他们的脑子里,烟火一样炸开。
楚辰离在那片刻间隙及时扭转了一下身子,那张嘴猛地撞上地面。
他跌坐在地上,一抬头正对着门口蜘蛛的暗黄色大眼睛。
他们静默地僵持了片刻。
藤蔓定格在原处,有些无措地摇摆着花盘,想攻击却又停滞不前。
如同被拉住缰绳的恶犬。
下一秒,大蜘蛛率先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惊慌地想要往房间里面钻,然而很快又一刀劈过来,它的脑袋就滚落到地上。
“砰”的一声,地面轻微震颤。
藤蔓如同惊弓之鸟,转瞬间便如潮水般褪去,隐没进黑暗之中。
碍事的大蜘蛛残尸被一脚踢开,随后叶澜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楚辰离愣了愣,坐在地上抬头,看到叶澜舟的脸。
叶澜舟还是来救他了。楚辰离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微笑,喉咙有些刺痛,还是忍不住低哑着声音轻叫了一声:“澜舟。”
但当他触及到叶澜舟的视线时,那笑容便不自觉地淡了几分。
叶澜舟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片刻后就抬头看向屋里那一片狼藉,柜子翻倒在地,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堆放在一侧的实验器材上冒着淡淡的青烟……
还有,跌坐在地上的楚辰离。
他的衣服上沾了血迹,不知道又是哪里受了伤,面色苍白如纸,满是病弱之气,却丝毫不显得沉郁。
脆弱感只会给美丽漂亮的事物锦上添花,楚辰离也是如此。
那张脸纵然已经看了十几年,叶澜舟也挑不出半点缺陷瑕疵。
某些迎着光的角度,他依然能感觉到心脏为此怦怦直跳。
然而美貌并不是万能的宽容药剂。
连日的精神重压之下,终究还是烦躁的那一面占据了上风。
已经是第几次了?
醒来短短几天——有五天吗?
跑步受伤,训练受伤,就连好好在病房里躺着都要惹来麻烦,先是牵连小白,现在又沦落到需要一个普通的女人来救……
叶澜舟恍惚间想起他们初见。
他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坐在高处的华服少年,少年低下头,看着他笑,他在那瞬间便觉得,这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神明。
然而此刻,“神明”倒在地上,身形孱弱,面色苍白。
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温柔,却叫他不敢轻易直视。
原来楚辰离不是神,他只是个凡人。
也会受伤,也会虚弱,也会等着别人来救。
他早该知道这件事,可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或许一直都是他对楚辰离期望太高,本该能够成为帮手的人却反倒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麻烦,失望的情绪也总要比旁人更深刻些。
以至于他在触及到那张脸上的期待与欢喜时,刻薄的话便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能不能……不要再拖我的后腿了?”
楚辰离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
他看向叶澜舟的脸,心底知道这不是什么玩笑的话。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俊朗帅气,有了成熟的棱角和韵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彻底成长为了沉稳可靠的大人。
但曾经的热切明朗与专注而热烈的爱意早没了踪影。
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
只是在过去那么多年的生死挣扎之前,日日夜夜在记忆中翻涌着的,都是他们初见时的那一面。
十八岁的叶澜舟浑身是伤的滚进树林间,撞到树干才停下,半点挣扎都没有过,仰头看向天空时,满脸都是生无可恋。
十七岁的楚辰离坐在高处,早就将他被同伴推下车的场面尽收眼底。
手中最后一支箭射|向了追在少年身后的变异怪物,少年连滚带爬地滚下山坡,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楚辰离并不求他的感谢,最初也并不是很想理会他。
但当他低头看到滚到树下的少年,满身的寂寥与空虚包裹着他,可怜得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
像他,也像是被遗留在这场天灾中的每一个人。
所以当叶澜舟问要不要跟他走的时候,楚辰离鬼使神差地说“好”。
从此一路同行,相依相伴,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直到从那个游戏世界回来之前,楚辰离记忆中的叶澜舟,一直都是他们初见时的样子。
记了十年,深刻入骨。
再见面,便还以为是十年前那个害怕寂寞渴求陪伴的叶澜舟。
十年前的叶澜舟多可爱呀。
怕鬼怕黑夜里做噩梦惊醒还会抱着他哭。
楚辰离蓦地笑了笑。
他抬头看向神情懊恼的叶澜舟——十年后的那一个、身边早已不缺乏陪伴关注同伴的那一个、已经成为保护他人的领袖的那一个。
也是早就不属于他的那一个。
叶澜舟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想要补救却不知从何说起:“我……”
楚辰离眨了眨眼睛,声音轻却掷地有声:“好。”
叶澜舟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尾,心底忽的一阵刺痛,张了张嘴,却本能地觉得,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好。”楚辰离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慢慢重复着,“往后,我绝不再拖你的后腿。”
一语未尽,他便已失望地移开视线——叶澜舟也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有些人或是事,只有记忆里的那一个才是最美好的。
他跟叶澜舟,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他爱的、爱过的,只剩他自己描摹的一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