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弼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报的不对,不是炮四平七,而是炮三平七。”
那报棋人一愣,随即看向了自己旁边的这个棋盘,昌平侯府的小侯爷也正是坐在这一盘棋旁边,他立刻高声道:“对!裴公子说的是!正是炮三平七。赵兄,是你报错了!”
赵盛作为一个下棋的爱好者,棋艺虽然不‘精’,却对下棋十分的着‘迷’,他没有想到刚才自己太过紧张,报错了棋盘,裴弼竟然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及时纠正了他报棋的失误,说明裴弼对这棋局,了然于‘胸’。赵盛不禁满头是汗,自己站在棋盘边上看着都会报错,对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竟然能够记得棋盘上的每一步,这记忆力实在是太惊人了。
接下来一轮,又到了李未央。此时第六盘棋的棋局形势已经不太好了,三个人经过反复的研究,认为自己一方取胜没有希望,但是他们也没有看到李未央和裴弼有什么奇胜的杀招,经过商量,他们提出和局。听到这里,李未央不过淡淡一笑道:“这步棋你们最后再走三步就不行了,我为什么要同意和局呢?”
对方勃然大怒:“那你有什么招数将我们打败呢?若是没有,就不要说大话!老老实实和棋吧!”
李未央笑容很温婉,口中却淡然道:“炮一进三,对不住各位,我赢了。”
这三个人看了一眼棋局,瞬间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傻在当场。李未央没有看过他们的棋局,她靠的不仅是记忆力,还有心算力,在下盲棋的时候,脑海中构思的都是虚拟的盘面,而且一次就是六盘,可偏偏她对于每一盘的计算都是那么的深刻,‘精’挑细研才出招。就连他们最多再走三步都再清楚不过,这样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实在是让人觉得恐怖。
裴弼笑了笑,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智谋,全都藏在那样一双眸子之后,温柔,却又狡诈……李未央最大的优点不是聪明,而是对人和事物入木三分的观察,使得没有任何人能在她身边耍什么伎俩,同时她还有强大的控制全局的能力,每次被棋局‘逼’到危机的时刻,她都能够处‘乱’不惊,轻易的将对手击败。
李未央同时转过头看了裴弼一眼,在对方温和的表面下,有一颗对敌人十分残忍的心,哪怕遭受了打击也能够迅速缓过神,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能够保持清醒,步步为营的谋算,其心可诛。
两人相视一笑,竟然还有几分默契。
不出两个时辰,这六盘棋都下完了,而且皆是胜局,众人瞧在眼中,感叹不已,纷纷鼓起掌来。
王小姐走上前来,笑道:“没想到郭小姐也有这么高的棋艺,实在叫人佩服。”
李未央轻轻一笑,目光清澈:“这都要归功裴公子,若非是他,我一个人也是难撑大局的。”
裴弼心道,我刚才故意走出昏招试探,你却能在危机关头将棋路一一挽回,这样的心力实在是让人可叹可敬又可畏,若是可以,我不想与你为敌,只不过你害死我的兄弟,这是血仇,咱们之间注定了不死不休。他站起身来,对李未央长揖到地,口中郑重道:“从此之后,这第一棋手的称号,我要让给郭小姐了。”
李未央看着他,神‘色’不动:“裴公子过奖了,我可没有这样的能力接受这第一棋手的称号。”
裴弼笑了笑,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候,小和尚快速地跑过来,满头大汗对着李未央道:“郭小姐,郭夫人马上就要启程回去了,吩咐我来寻你。”
李未央点头,向着裴弼,漠然施了一礼,道:“裴公子,告辞。”
裴弼面上带笑,温柔可亲:“既然如此,我送郭小姐出去吧。”他陪着李未央,一直走到了‘花’园‘门’口。李未央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裴弼一眼,似笑非笑:“我以为裴公子一见到我就恨不得杀了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和我对弈。”
裴弼笑容如常:“人这一辈子要经历好多的不如意,上至天子,下至平民,无一例外,裴徽的死有很多原因,很多时候是别人造就的。比如说郭小姐,你也不愿意与裴家为敌,但是你的立场注定了郭氏与裴氏只能幸存一个。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我体谅你的处境,你也应当明白我的心思。”
李未央笑了笑,今天下棋开始,她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位裴大公子了,心头更加警惕,面上不‘露’声‘色’:“这就到‘门’口了,裴公子请留步吧。”
裴弼微微一笑,向李未央恭敬施礼道:“小姐慢走。”
李未央快步向外走去,赵月不时回头看向裴弼,心有余悸:“小姐,奴婢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裴公子下这棋局,而且还是帮着他对付那十八个高手。”
李未央眉眼平静,答非所问:“这位裴家的大公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吗?”
赵月歪着头想了半天,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李未央竟然伸出手指敲了敲她的头,一笑道:“好了,时辰也差不多啦,咱们该早点回去。”
“可是小姐,主子不是要约见您吗?现在就走?!”赵月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可是李未央神秘一笑,却是翩然远去。
郭夫人和两位少夫人已经在马车上等候李未央了,见她过来,郭夫人向她略一点头,神‘色’如常地吩咐车夫回去。马车又行驶了两个时辰,才回到了郭家。此时已经天黑,郭夫人带着她们一路进了大厅,刚一进‘门’,脱下了外面的披风,立刻吩咐大厅里伺候的婢‘女’全都退了下去。
齐国公和陈留公主原本坐在厅上喝茶,郭澄、郭敦都在一旁陪着说话。看到郭夫人遣散了婢‘女’,陈留公主不禁侧目。齐国公的眼睛下意识地朝着郭夫人的身后看去,一时怔住,等他醒过神来,不由冷汗都落了下来,快步站起身,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
一直在郭夫人身后的那个青衣随从听到这句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沉重地道:“郭衍见过祖母,见过父亲!”
李未央微微一笑,今天自己这一趟收获颇丰,目的不仅仅的为了上香祈福,更重要的是将郭衍接回郭府。事实上,郭衍在刚到大都的时候,元烈就获得了消息,他秘密将信函送给了李未央,李未央便决定将事情告诉郭夫人,随即他们定下了一条计策,借着上香为名,去慈济寺一趟,将郭衍接回来。不过李未央没有想到裴弼竟然也在那‘花’园之中。她不希望对方发现郭衍的存在,所以才会故意用那一场棋局去吸引众人的注意。
齐国公却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满面怒意,斥道:“你还有脸回来?”
郭衍抬起头来,他的容貌最酷似年轻时候的齐国公,那双眼睛像是漆黑的墨一样,眼形长长的,像一潭深水,剑眉十分英武,下巴中间有一条浅浅的美人沟,更加显得丰神俊朗,再加上那一身儒将的英武之气。在郭家的五个儿子之中,纵使连风流倜傥的郭导也没办法与他的风采相媲美。
李未央瞧着他,不禁叹息了一声,这样的容貌这般的气度,难怪陈冰冰一直爱慕他,不惜一切要下嫁他。也难怪,纳兰雪到今日对他念念不忘。在郭衍的身上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让人莫名就觉得动容的力量,而这种东西恰恰是风流公子身上不具备的。
郭衍沉声道:“儿子错了,儿子愿意被责罚,但是请您听我的解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齐国公已经砰地将一杯热茶砸了过来,那茶杯一下子砸到了他的额角,在茶杯落地的同时,他的额头也被砸出了一道血口子,郭衍哼也不哼一声,低下头去。
陈冰冰已经是十分心痛的模样,她快步上前,跪倒在齐国公的面前,颤声道:“父亲,无论夫君他做错了什么,请听他的解释,他一定有苦衷的!”
齐国公怒声道:“他有什么苦衷!郭衍,纵然你打了四场败仗,也不能诛杀主将!你可知道这是何等的大罪!更别提还妄想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大营!这足以说明你有谋逆之心,你还是我郭家的儿子吗?还敢堂而皇之的回来,到底有没有脑子?!”
郭衍一声不吭地听着父亲的训斥,他的身子在却在剧烈的颤抖着,几乎说不出一个字。齐国公的话仿佛是鞭子一下又一下的照着他的心口在猛‘抽’,所以他没办法说任何一个字来反驳。整个大厅之内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空空静静的,让人心惊,郭衍直‘挺’‘挺’地跪着,心中感到委屈、‘激’愤,五味杂全,悲泣不能自胜,他突然一下子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大声道:“父亲!你若是听完了儿子所说的话,还认为我该死的话,我情愿自尽在这里!”他的声音极为悲凉,仿佛是走投无路的悲愤和绝望,李未央听了也不禁心头一悸。
齐国公一直木然地坐着,额角不停的跳动,几乎是强忍住暴怒的情绪,他根本不愿意听郭衍说什么,他只是无比痛恨这个儿子让全家人陷入到这种绝境中去!陈留公主连忙劝说道:“有什么事情,你听他说完了,再发怒也不迟!”
郭澄在一旁心急如焚:“父亲,你听二哥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啊!”郭敦也是眼睛里含着泪水,想要劝说却又不敢。
齐国公强压住冲动,一字字道:“我若是真的不想听他解释,又何必接纳他进这个‘门’,早在他踏入大厅的时候就打出去了!不,应该是绑他上金殿,以赎我郭家的罪过!免得全家人都要受他连累!”
郭衍咬牙好不容易忍住了心头痛苦,连连顿首道:“那赵宗本就是妨公害贤,嫉能妒才之辈,先前陛下让我协助他攻打赫赫,可是他既不能料敌,又刚愎自用,绝不肯听我的建议,以至于接连受挫,被赫赫的将领分段逐个击破,松岗、下寨、储安、长平四战全部失败,连他自己也被赫赫俘虏。为了救他,我率军连夜奇袭敌军大营,可是将他救回来之后,他非但不感‘激’,反倒斥责我不听他的号令才会造成四场战役的失败,事实上他从未听取过我的建议,更每一次都将我送入死地!反过来他却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在了我的身上!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他并没有因此而停手,为了掩盖真相,竟连夜派人入军帐要杀我,若非我及时醒过来,现在已经没有命在了!”
众人听到这话,顿时面‘色’都变了。齐国公怒声道:“就因为这样你杀了他?”
郭衍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有杀他!事实上我根本不知他怎么死了,就莫名其妙的被诬陷为诛杀主将的叛逆!”
齐国公凝目看着自己的儿子,凭借他对郭衍的了解,他相信对方不会说谎,只不过事情还必须问个清清楚楚:“可赵家的人说,你带着自己十万兵将想要离开营地,又是怎么回事?”
郭衍握紧了拳头,低声道:“儿子多年来谨遵父亲教导,从不曾做过这种谋逆之事,再者,我没有兵符如何调动兵马?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们口口声声说我为了盗取兵符才杀了赵宗,还说兵符已经被我盗走,甚至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我,就把我绑了要押送进京。这一路上,那些人不知道多少次在我的饮食中下毒,又秘密地派人杀我,若非一个副将拼死保护我,我是绝不可能逃脱他们的监视回到大都来的!”
李未央紧紧地皱起眉头,不由为对方所说的一切感到震惊。
郭衍浑身颤抖着向齐国公叩头道:“父亲,这场仗不是败在我们手里,实实在在是摆在主帅的手中!但我也太无能、太窝囊,没办法找到他们的罪证,还被他们诬陷,是我给父亲丢了人。”事实上,他早已察觉到赵宗的不对劲,并且一直暗中调查赵宗,并且送了密信回大都,可都是石沉大海。赵宗是主帅,全部人都要听从他的号令,郭衍哪怕手眼通天,也决不能当众违抗军令。而他所作的无数抗争,竟然都被赵宗提前料到,郭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身边出了‘奸’细,可还没等他将一切查出来,就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的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已经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让他查无可查,辩无可辩。若非他提前留下一个暗桩,恐怕已经死在路上了。
齐国公已经全都明白了过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良久都不说话,最终才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想到,这赵宗也会做出这样事。”
事实上,赵宗是个很有威望的老将,也很受到朝中重臣的信赖和敬重。只不过他做官太久,眼看着再过两三年就要解甲归田,归乡养老了,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着急想在临离开朝廷之前,一举名扬天下,以至于贪功冒进,不听忠言,吃了大的苦头,依照他的‘性’格,当然不肯多年清名一朝丧,所以不愿领罚,才将罪责推倒郭衍身上。这一切听起来十分的合理,但是又是谁诛杀了赵宗呢?赵家人和那些将军又为何口口声声指证郭衍?
李未央的脑海不停的转动,她总觉得整件透着蹊跷,只不过看见郭夫人悲愤的模样,她一时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现在这局面只怕是不适合说这些的。思忖片刻,她开口道:“父亲,母亲,如今的局势,还不到咱们悲伤的时候,依我看尽快想法子替二哥洗脱冤屈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