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毅然决然的话说得毫无预兆。
就像晴朗无云的碧空,猝然下起狂风浪雨,劈头盖脸又让人无从抗拒。
然而比起电话那头突然收声的何恺,这一刻的祁岸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双深浓凛冽的眼眸色一滞,眼波千丝万缕地扫向宋枝蒽。
面前姑娘被雨水近乎淋透,瘦弱身躯披着他的宽大外套,略显狼狈,甚至在说出这话时,手也攥得泛白。
可偏偏那副神容决绝坚毅,完全不像平时那般文柔可欺。
目光落了须臾。
祁岸不动声色地敛眸,望向车窗外那一枚高悬冷月。
搭在车窗的手臂却在无声中收紧,青筋微凸,下颚与喉结亦连成一条锋锐紧绷的线。
电话那头,何恺震惊到不可思议,“你说什么?宋枝蒽你再说一遍?”
向来温糯的女生在此刻冷漠到极致,“我说,我们分手。”
声音干脆,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亦不卑不亢,“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以后我跟你,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有别的联系。”
说完这话,宋枝蒽没有给他一丁点儿解释的契机,直接掐断电话并屏蔽。
微信那边也是同样的处理方法。
至于还钱,她只要继续打在何恺之前的账户就行。
做出酝酿已久的一切,宋枝蒽如释重负,不自觉轻吐了口气。
只是转念想到交往三年的恋情一夕结束,心里仍旧有种难以名状的沉冗。
是祁岸偏头凝睇她,打破这一刻近乎凝滞的气氛,“你欠他什么钱。”
比起年少时,他的音质褪去青涩,低磁有力,听着让人莫名安心。
宋枝蒽靠在那儿,薄薄声息如跑了八百米般疲惫,“高三那年追债的找到我和外婆,闹着要我们赔钱,是何恺出钱帮我们解决了很大一部分。”
祁岸听闻,眼睫一颤。
那一年,他被祁仲卿接回帝都,一面要应对祁家以继母为首的那些让人生厌的豪门内斗,一面又要兼顾学业与马术比赛。
身心俱疲的他全然不知这时的宋枝蒽处在被讨债的恐惧。
甚至有些赌气于,她莫名其妙和自己疏远,与何恺那么亲近。
是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一点。
但前尘往事旧怨因果早已化作烟云尘埃,无法溯回。
拳头不甘地微微收拢。
祁岸嗓音不自觉沉哑几分,“欠他多少钱。”
同样的问题,蔡暄问起来宋枝蒽就会毫无负担的回答,但换做是祁岸,她就莫名很难启齿。
好像心中在忌惮着什么。
生怕这件事变成另一个恩情的契机,产生另一个同性质的牵绊。
宋枝蒽不想再这样。
于是答案也变得客套许多,“没有太多,我自己能还。”
话里摆明不想他插手。
祁岸又怎会听不出来。
长眸垂敛,他蓦地淡嗤一声,“所以就为这,你才选择他。”
语气里或多或少藏着讥讽和不满。
宋枝蒽心神微滞。
但不待一秒,便马上掐断某些不该有的深想,甚至有些莫名不开心。
就好像她的感情,可以被利益收买。
谁愿意给她一颗糖,她就愿意跟谁走。
这些话藏在心里,宋枝蒽没有说出来,可表情却把她出卖得一览无余。
注意到她情绪变化,祁岸眉头稍紧。
顿了下,他冷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想。”
本以为这个话题会到此结束。
不想宋枝蒽自己开口,“我喜欢过他。”
祁岸:“……”
宋枝蒽软糯清甜的嗓音裹挟一缕湿润,和敢作敢当的坚定,“在我曾经觉得人生都没有希望的时候,是他拉住了我。”
“所以那时我就在想,如果跟他在一起,也很好,至少会觉得很温暖。”
“再后来,我就在相处中对他产生了好感。”
“因为他曾经对我的好,还有恩情,我一直都在……都在努力忍让,包容。”
“我以为是这样是对的,但现在我才发现。”
“这才是这段感情走向彻底失败的症结。”
长长的心里话说完。
如同五脏六腑排除浊气,莫名轻松许多。
等她抬起头,才发现祁岸这刻一直在静静注视着她。
昏黄的光线洒落在他立体深邃的五官上,镌刻出俊朗的分割线,漆深眼底也被根根分明的长睫映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澄澈深挚。
被他这一眼烫到。
宋枝蒽指尖一颤,下意识撇开眼。
祁岸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的确,他没那么不堪。”
默了默,他又说,“所以现在你还喜欢。”
“喜欢什么。”
祁岸掀眸,目光漆深又探究地看她,“喜欢何恺。”
宋枝蒽蹙了下眉。
“我的意思是,”祁岸目视前方,咬字意味深长,“你决定和他分手,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不再喜欢。”
这话像是提醒宋枝蒽什么。
她恍然一瞬,似经过深思熟虑般摇头,“分手了怎么可能还喜欢。”
顿了顿,她淡声喃喃,“喜欢又怎么会分手。”
似乎从这话中探寻到什么想要的,祁岸往后一靠,闷了声笑,“确实,喜欢又怎么会分手。”
搭在方向盘上的长指随意敲了敲,“能分手就是不喜欢。”
磁嗓带起空气震颤,在车内里回荡,余韵悠长,仿佛为这段感情盖上某种无形的结束印章。
从此以后,何恺是何恺。
宋枝蒽是宋枝蒽。
……
祥林雅苑别墅区。
户外斜风细雨,夜色凉寒,相比之下,温暖舒适的室内,烟酒美食音浪欢笑,一派眼花缭乱纸醉金迷。
然而此刻的何恺却没心情沉溺其中。
在所有人都在二楼纵情享乐的时候,只有他和应雪呆在一楼。
何恺站在落地窗前,对着刚刚那通电话发愣。
即便在之前预测过这次事情的严重性,但他怎么都没想过,宋枝蒽真的会和他提分手。
明明这三年,她对他几乎无条件包容,怎么这一次突然忍耐不了?连个解释也不愿意听?
何恺无法理解。
更想不通。
这副失魂落魄的神色落在应雪眼里,她压了压得意的笑,施施然走到他身后,抱起双臂,“她说什么?”
“……”
何恺没好气地看向她,“她说要和我分手。”
应雪挑眉装起惊讶,“天啦,她不至于吧,真这么生气啊。”
这话怪阴阳怪气的。
何恺听到脾气一下上头,“还不都怪你,你没事儿拿我手机给她发什么信息!”
应雪朝上翻了个白眼,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想着你和他这么冷着也不是办法,我就帮你拉下脸创造契机咯。”
“……”
“谁知道她这么玩不起。”
“……”
“又赶上外面下了雨。”
应雪垂眸瞧着指尖新做的美甲,“我不过和你手挽了下手,咱俩以前之前还经常整晚聊视频呢,这要是让她知道——”
“够了!”
何恺燥得耳朵通红,说话也磕巴了下,“我跟你聊视频是、是朋友正常操作,但你不能当着她的面故意和我挽手!而且你明知道她会过来。”
说到这里,他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睁大眼,“应雪,你故意的?!”
应雪却丝毫不慌乱,“是啊,我故意的怎么。”
“……”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都把她当心肝宝贝的嘴脸!”
“……”
“要是祁岸就算了,现在连你也这样。”
应雪冷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说我是白月光朱砂痣,愿意等我一辈子。”
何恺困惑到无语,“那都是我高中时候说的话,你怎么还拿这个说事?而且当初看到我和枝蒽在一起你不也很高兴吗?”
这番话仿佛明摆着告诉应雪:我对你的迷恋早就是过去式,现在我喜欢的人是宋枝蒽。
心中涩意汹涌泛开,应雪维持着面子,傲娇地扯了扯嘴角,“行,是我搅坏你的好姻缘,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胳膊一甩,踩着高跟扭扭哒哒上楼。
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斜眼蔑视何恺,“别怪我不提醒你,宋枝蒽和你分手没那么简单。”
“这大晚上下着雨,我就不信那少爷能坐得住。”
“你是不知道,在你和宋枝蒽吵架的时候,祁岸那眼神恨不得刀了你!”
这次说完,她哼笑一声,没再停留,转身挤入灯红酒绿的人群,把何恺一个人孤零零留在楼下。
“……”
何恺脸色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
几乎不经思考,就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冲了出去。
车窗外冷风簌簌。
夜色将天空与公路染成一片。
明黄色的车灯照射下,细雨如织亦如牛毛,氤氲一片,偶有车辆嗖地一下经过,快得仿若流星。
祁岸开车行驶在送宋枝蒽回家的路上。
是宋枝蒽说自己当下太狼狈,又担心何恺去学校堵人,才临时决定回家休息。
好在这里离回家的路更近一点,宋枝蒽不用担心路途太久,太麻烦祁岸。
或许是疲累了一天,又淋了雨,她一路上都不大舒服,干脆头窗无声休憩。
祁岸不是话多的性子,也没拉着她多说一句,倒是把车内空调温度调高,顺手帮她调整了下座椅,往上提了提外套。
只是处在迷糊中的宋枝蒽全然不知,到后来还是被何恺的电话吵醒。
何恺暴躁的声音在车内回荡,“我怎么知道她抽什么风突然要跟我分手,我这边正要跟她解释呢,她倒好,什么都不说清楚就把我拉黑。”
水汽迷蒙的双眼微睁。
宋枝蒽不自觉望向祁岸。
眼前男生肩宽背薄,熟稔操控着方向盘,玉骨般长手握着电话,侧颜英俊不羁又散漫。
意识到什么,宋枝蒽坐直身。
她微微吸了下不大通顺的鼻子,细如笋尖的十指不自然地搅在一起。
注意到旁边的动静,祁岸开口前深眸略扫了她一眼。
宋枝蒽盯着来回摆动的雨刷,薄白的耳垂透着淡淡绯红,刚醒的迷糊中带着略微倔强,又有种让人怜爱的羸弱。
收回视线,祁岸目视前方,嗓音富有极强的压迫感,“可你跟应雪当众搞暧昧也是事实。”
宋枝蒽眉间紧迫稍松,不自觉望向祁岸。
何恺音调却蹦得老高,“那是应雪自己挽上来的,又不是我挽着她,而且那时候太混乱了,大家不都闹在一起……”
“那你当初又为什么非带她来?”
祁岸轻哂一声,“既然带她来,闹出误会,就应该自己承担。”
话音落下。
那边安静几秒。
何恺再开腔时难免有些兴师问罪,“岸哥,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向着我,应雪能磨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枝蒽她又在吵架。”
话在这里顿住,他又说,“还是你现在就跟她在一起。”
“……”
“我刚开车去你家晃了圈,你不在,你是不是带她——”
浮动一晚上的火气在这瞬被点燃,祁岸呵笑了声,声音沾着戾气,“何恺,你他妈把老子当什么人。”
“……”
“又把宋枝蒽当什么人?”
不是没见过祁岸发脾气。
可他对何恺发这么大脾气,还是头一次见。
宋枝蒽下意识僵直脊背,几乎不受控制地抬手拽住祁岸的衣袖。
她现在已经麻烦他,不想因为自己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祁岸蹙眉。
还未收回厉色,就下意识地朝她撂上一眼。
眼前姑娘面庞素净,白皙软糯,往常平淡到近乎木讷的神色,也在这刻聚集起隐约急切。
像是家里宠爱至极的小动物,来到你身边软糯糯地拽着你,又为你担心什么。
视线顺势望到她葱白的指尖。
祁岸喉间一哽。
火气像淋了场突如其来的雨,转瞬就熄得一干二净。
何恺意识到自己说话分寸不对,赶忙道歉,“岸哥你别气,是我、是我鲁莽,口不择言。”
祁岸却没心思与他纠缠。
再开口时,声息倦懒怠冷,“她不在我这,我也不想听你的破烂事。”
面色爬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宋枝蒽垂下眼,默默听着他不近人情的斥责,“最后,我再提醒你一句,你跟她已经分手了。”
“往后缺德事儿少干。”
祁岸远比之前的宋枝蒽果决冷漠,说完电话一掐,啪一声随手丢在中控台。
望着被他随意丢在那儿的过万手机,宋枝蒽无声哽了哽。
心想他这破烂脾气,还真是一丁点儿都没变……还是一发火就拿物件儿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