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栈,孟黎握住陈硕的手慢悠悠走在路上。
今晚有月亮,月盘挂在树梢,银白色的光散满一地。
走到半路,孟黎缓缓停下脚步,转过身,面色苍白地盯着陈硕。
陈硕心情不错,随手扯了很狗尾巴草叼嘴里,想着回去选部电影两个人一起看。
意识到孟黎状态不对,陈硕停下步伐,目不转睛看着孟黎。
沉默几秒,陈硕低哑问:“怎么了?”
孟黎鼻子一酸,她吸了口气,仰头直勾勾望着陈硕,梗着脖子问:“你那天上山其实是抱着……会死的决心吗?”
陈硕心脏一沉,看向孟黎的眼神慢慢沉重起来,“嗯?”
孟黎流着泪,咬着嘴唇一字一句问:“那天不是周华荣死,就是你死对吗?”
“你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解决刘奇,但是没想到他快一步,最后死的那个人不是你,是周华荣。所以你那天恨不得打死刘奇……”
“陈硕,你太自私了。”
“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对吗?在北城,你跟程静怡秘谋,也不告诉我。怎么,我是不配和你一起面对吗?”
陈硕脸上有些恍惚,迎上孟黎的质问,陈硕下意识否认:“没有。”
“孟黎,我没这么想。”
孟黎惨淡笑了下,仰头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硕不擅长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对她说,他滚了滚喉结,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言显得没那么苍白:“因为跟你没关系,你完全没必要卷入进来。”
“孟黎,你想跟我一起分担,我也想要保护好你。”
“十一年,我一个人坚持了整整十一年。中间门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可是每次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觉得我不配。”
“我爸、周叔,一个给了我生命,一个让我再生。他们任何一个,我都不可能放弃。很多时候,我不光是为自己而活。”
“你也亲眼见过,见过那些被剥了角的麋鹿尸体,见过它们血淋淋、冰冷冷地躺在地上没有任何生气,也见过周叔死不瞑目、睁得圆鼓鼓的眼睛……你让我如何忘记,如何忘记这一切。”
“是,我是不想你卷入这些事。我不想跟你一样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陈硕的话沉重、冰冷,像铺天盖地的灰暗云层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钟瑶那几句话让孟黎起了疑心,没想太多便对陈硕发出质问。
却没想过,这些东西在陈硕那里是压垮人的大山,是看不到尽头的长路,是找不到希望的绝望。
良久,陈硕沙哑的嗓音溢出喉咙:“孟黎,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没必要再搭上你。”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她,唇角扯了扯,露出一丝苦笑:“你真觉得能轻易过去吗。”
“不能,不能过去。”
“除了周叔,还有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没了。孟黎,我有时候晚上做噩梦,梦里全是大片大片的尸体、残骸。”
“难受吗,当然难受,可能能怎么办,除了憋着、忍着,我能怎么办。”
孟黎彻底无言,她吸了吸鼻子,主动上前抱紧陈硕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一言不发陪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硕拍拍孟黎僵硬的手臂,情绪平静道:“回去睡觉,不早了。”
孟黎慢慢松开手,答应:“好。”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陈硕牵着孟黎的手,迎着月光一步一步往前走。
—
晚上,孟黎躺在床上,听着陈硕匀称的呼吸声,翻过身安安静静望着窗外。
嗡、嗡、嗡——
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震动。
孟黎下意识拿起手机,解开锁,点进微信。
点进去才发现拿的是陈硕的手机,程静怡发来的微信消息,一段时长分钟的视频。
孟黎扭头望了望熟睡的陈硕,戴上耳机,悄无声息打开视频。
视频一打开就怼上一张熟悉的脸,化成灰孟黎都认识他——
彭、泽、宇。
背景在监狱里,背后的墙上写着“改过自新,从新做人”几个大字,彭泽宇穿着灰扑扑的狱服,右边胸口刻着“5688”几个数字。
画面里,他双手锁上手铐,人坐在长桌,脸色阴冷地盯着镜头。
跟平时的西装革履比起来,此刻的他气质很颓,下巴生出胡茬,整个人显得阴恻恻的。
程静怡是采访人,按规定这种即将判刑的人是不能接受采访的,可程静怡跑了好几个部门,最终得到了一个机会。
采访里,程静怡尽可能地保持冷静、理智,没让怒火烧掉自己的清醒。
调整好镜头,程静怡将麦别在外套领口,抬眸打量几眼彭泽宇,低头翻开笔记本开始询问。
程:“十几年前煤矿坍塌事件中,你是怎么隐瞒下来的?其余尸体又是怎么处理的?”
彭泽宇不屑一笑,挑衅地看了眼镜头,坦然承认:“有钱什么事都能解决。不过是处理几具尸体,有的是人愿意帮忙。”
“真正让我烦心的是到底是哪几具尸体该处理,哪几具该拿出来堵嘴。我查了他们的资料,选了几家好应付的。”
说到这,彭泽宇顿了一下,神色里有些诧异:“没想到,我倒是低估了那个姓陈的。本来以为他那家庭会忍气吞声,结果他不依不饶查了我快十年,好几次差点被他逮到。”
“后来我售卖鹿角他也阻止,我当然看不惯他。”
“不就是一条人命,我玩得起。”
孟黎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她咬着嘴唇,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程静怡脸上浮出短暂的难看,专业性让她忍住了发火的冲动,她捏着笔在笔记本上划了几笔,继续询问下一个问题。
程:“你跟朱怜什么关系?”
彭泽宇看了眼程静怡,貌似认真地回忆一番,忍不住感慨:“你跟你姐长得还挺像,可惜,她那性子太软弱,一点都不像你。”
“跟她什么关系?情/人?炮/友?”
“其实她要是乖乖听我话,不惹我生气也不用死。毕竟,我用她用得挺顺手。”
“差一点,我那些罪证就被她交给警局了,你说,我怎么能容忍她活下去?不听话的宠物只能被抛弃,你说是不是?”
程静怡的呼吸紧了两分,捏着笔记本的手指泛白,纸张都被她揉皱了。
她偏头望了望墙上的大字,面色冷凝问:“你的下属刘奇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不是被拘在了警局?怎么突然出现在北城?”
彭泽宇这人很自负,提到自己的完美杰作丝毫不掩饰,他冲镜头得意地笑了笑,耸肩:“我跟他有特殊加密联系方式。只要他出事,我就能发现哪个步骤出了问题。换个人出来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程静怡咬了咬牙,咒怨地盯着彭泽宇,冷声问:“你不怕遭报应吗?”
彭泽宇愣了半秒,忽然笑出声:“报应?这是什么东西?”
“没听过祸害遗千年?你看哪次不是那些大好人死很惨?”
“你真觉得这里能困得住我吗?”
程静怡没再问下去,她站起身,盖上笔记本,抬头看了眼头顶的五星红旗,坚定回:“作为一个合法公民,我始终相信国家法律法规,相信国家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彭泽宇,你的好运到头了。”
视频末尾,只剩彭泽宇不甘的笑。
看完视频,孟黎气得喘不过气,她换了好几口气才恢复一点。
关掉视频,孟黎将手机放回原处、取下耳机,躺回床上久久不能平息。
睡得深沉的男人忽然伸手将孟黎捞进怀里,大手搂住她的脑袋,安慰:“别想了,睡觉。”
孟黎一愣,身体窝在陈硕滚/烫的怀里,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陈硕情绪格外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你拿手机的时候就醒了。”
孟黎肩膀下意识抖了两下,抿唇,迟缓问:“视频……你看到了?”
陈硕嗯了声,嗓子里夹着一丝倦意:“看了。”
孟黎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她攥紧手心,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过了好长时间门,孟黎才挣扎着说了句:“陈硕,我就是……”
“彭泽宇这个垃圾,死不足惜。”
陈硕看她气到说不出话,淡淡嗯了声,开口:“他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别为他生气,不值得。”
说完,陈硕大手盖上孟黎的眼皮,催促她:“赶紧睡,别熬了。”
孟黎听话地闭上眼。
半梦半醒间门,孟黎隐约听到了打火机摩擦的声响。
那时候太困,眼皮沉重到睁不开,几次尝试后孟黎再次陷入沉睡。
半夜,陈硕穿着背心坐在屋檐下的台阶,旁边放着一包烟、一只打火机,地上丢了十几个烟头。
夜色笼罩下,他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
指间门的烟一根一根抽,抽到最后一根,陈硕咬着烟头,从兜里翻出手机,点开程静怡发过来的视频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每放一遍,陈硕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看到尽头,陈硕舌尖抵了抵腮帮,站起身,仰头呼出一口沉闷的气。
这一夜,他没再合眼。
—
第二天早上,孟黎被闹钟叫醒。
她翻身习惯性地摸了摸陈硕的位置,结果摸了一手空。
停顿几秒,孟黎睁开眼看向旁边,早已经空了。
孟黎迟缓地揉了揉眼皮,爬起床找陈硕。
找了半天在洗手间门找到他,他人站在洗手池洗脸。
洗得很干脆,捧上两捧水搓两把,拿帕子擦干就结束了,连香皂都不打。
孟黎靠在门框,一言不发观察他。
见他面色无异,孟黎怀疑昨晚做了场噩梦,压根儿没有视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