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一挑眉,伸手在假和尚脸上摸了摸,笑了:“脸是这张脸,人非这个人。葬魂宫白虎殿主萧艳骨最善易容之术,男女老少诸般色相于她都是信手拈来,尤其以人皮制作的面具栩栩如生,这张脸该是被她活剥下来移在了此人面上,天衣无缝。”
玄素面色一寒,此等辣手之事让初出江湖的他实在有些不适应,恨不能抬手了结此人,替那惨死的恒和讨个公道。
挪开眼睛平复胸中怒气,玄素问道:“看浮生的样子,似已有谋划了。”
他年岁少于叶浮生,入门却比之早,占了个师兄名号,然而叶浮生为人处世都有老练之风,玄素一声“师弟”是怎么也喊不出口,索性唤其名字,平心相交。
“云舒高估了。”叶浮生摇摇头,指着这假和尚道,“此人乃葬魂宫五毒卫里的‘天蛛’中人,专于潜伏刺探之事,受朱雀殿主步雪遥所管。此番他受命顶替恒和潜入无相寺,在色见方丈身边施展手脚,暗中偷换寺内人手,将主于暗杀的‘百足’带入了无相寺。”
端衡脸色一变:“这么大的动作,寺内难道无人察觉?”
“无相寺人口众多,他们又从年前就开始谋划此事,隔三差五偷梁换柱,颇具‘润物细无声’之道……何况色见方丈受制,西佛又多年闭关不出,只要遮掩得好,消息自然就隐下了。”叶浮生闭了闭眼,“何况这次动作,葬魂宫是从犯,还有主谋。”
玄素一怔:“主谋?”
“苍天要下雨,北边先起风。”叶浮生话说得隐晦,端衡却立时明白过来了。
一手按住玄素,端衡有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精光:“楚渊竟敢?”
“已是风口浪尖,成败之间云泥之别,何所谓敢不敢?”叶浮生道,“此人便是来此与楚渊暗卫接头,只是被地头蛇盯上才泄露了情况。不过这番节外生枝,无论楚渊还是赫连御都该得到风声,后续的安排自然也做调整,从他口中得知的计划当是无用了。”
玄素眉头紧皱;“既然如此,我们当将此事尽快昭告武林同道,防备葬魂宫的陷阱!”
端衡摇摇头:“三教九流,五湖四海,要在短时间内通知他们谈何容易?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恐怕会使恶兽发狂,后果更不堪设想。”
“现在已经有许多门派弟子进了问禅山,我们现在跑路虽来得及,但要想把他们捞出来就免不得装一回傻深入虎穴,伺机联络各门派管事,暗中清查暗桩,还要设法与色见方丈、色空禅师相见谋划。”叶浮生掀起眼,“不过似这般黑手,都喜欢双管而下才保险……比如设瓮在前,再断后路。”
武林大会召开,各门派精锐半数已出,正是内虚之时。
玄素脸色大变,端衡冷下眼神,道:“我会动用暗渠把情报和此人带回太上宫,请端清师兄设法暗通各门派留守者当心山门,准备后路。”
叶浮生轻轻松了口气。
端衡身为长老,自然不可离开客栈太久,提起这假和尚就向来处赶去,想来是要趁夜做下安排了。
徒剩玄素留在叶浮生身边,年轻道长目光低垂,脸上神色淡淡,看着就有些郁郁寡欢。
左右睡不着,叶浮生一边带着他往回走,一边问道:“听到这等阴私算计,觉得不爽利?”
玄素点了点头:“下山之前,端清师叔曾对我言‘红尘十万八千里,一步一伤是江湖’,让我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可枉动理念……那时候我就觉得,江湖是个危险之地。”
“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自然是危险的。”叶浮生一笑,“然而昙花开于暮夜,绝唱起于末路,世间多少传说都在九死一生里谱就。美人如花,江山如画;恩仇一笑,浊酒一壶……江湖之险在于人心,江湖之美在于人情。”
玄素看着他:“可再美的江湖,于腥风血雨里走过之后,就不会厌倦吗?”
“当然会厌倦,但人生何处不江湖?”叶浮生的手摩挲着刀柄,“曾经我师也封刀退隐、结庐为家,可最终也死在江湖。”
玄素皱了皱眉。
“都说江湖是一个三丈红台,唱着一折折悲欢离合的戏,等曲终人散就罢了。”叶浮生看向他,“可我觉得,江湖就是一条路,曲直起伏,风雨同行。”
这条路回环曲折,遍生鲜花与荆棘,有齐头并进的大道,也有踽踽独行的小径,间或高山流水生出豪情,亦或深涧低谷徘徊不定。很多人都没能走到结局,要么半途而废,要么误入歧途,或者永远留在了某个山隘转弯处。
各人自有心情缘法,进与退无可指摘,但人还活着一天,就得走下去。
“背负这么多东西走江湖路,不累吗?”玄素听懂了他话中隐意,不禁问道。
“当然累啊。”叶浮生笑了笑,“可真当我把背上的东西放下,又觉得自己轻若无物,还是得背上这些继续走下去,免得被一阵风吹去天涯海角,再也无根无着。”
无所谓厌倦与喜恶,人生于天地,就当负重远行。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有恩仇对错,有大义小情。
诸般种种之于外人众口纷纭,只有自己了然于心,愿意背着它踏过千山万水,披荆斩棘。
都说我心安处为故乡,实则脚踏实地走过的每一步,已是归途。
叶浮生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在夜路里边行边哼唱一首小曲——
“红尘路迢迢,浮沉涛,少年方惜英雄老,又叹红颜遗晚照;壮志欲凌霄,三千愁丝绕,不问恩仇知多少,侠骨柔肠两肩挑。酒正好,风逍遥,翻覆云雨皆谈笑;情字浇,义气啸,肝胆付于一剑扫!一曲罢了,万仞远道,谁人与我生死交,任他风雨任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