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涧虽高,其下却是错综复杂的暗流水域,谁也吃不准人掉下去会被冲往哪条支流,只依着水力来算,都往大流追去,忽略了这些荒草丛生的狭窄水道。
顾欺芳饮马的这条河很是偏僻,除了她再无旁人,她走得有些累,便任马喝水,自己坐在石头上啃干粮,不经意地偏头,便看到了河边低矮树垭下露出一截衣衫。
那树天生歪脖子,长得矮却还拿乔,不仅扎根在地,还往河道大喇喇地伸出爪牙,因此才堪堪拦住了那顺水漂下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要流至何处,又在哪里沉溺。
顾欺芳本以为那是个死人,等到走近了才听到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布满伤痕的手指抠进了河岸土石中,否则单凭一棵矮树也挡不住一个成年男人。
只是这一爪该用尽他最后的气力,意识也因伤重归于浑噩,在顾欺芳把他拖上岸的时候,也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一身白衣破损不堪,水淡去了血色,却留下了纵横密布的伤口,顾欺芳拧着眉探他脉象,只觉得微弱得近乎于无。
这人全身骨头,也不知道碎了多少。
对方满头青丝都被水打湿,胡乱地贴服在面容和身上,然而顾欺芳不需要猜,就知道这是谁。
“这可真是……难说祸福了。”她啧啧叹了一句,撩开对方挡住脸庞的湿发,看到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慕清商额角脸上有不少伤痕,双目也紧闭,抿成一线的嘴唇隐隐透出殷红血色,在她推其腹腔控出河水时,呕出的也是血水。
伤太重了。
可她看了眼被生生抠进指洞的河边青石,仅此一眼便知道这人是不甘心死的,哪怕众人口中得而诛之的魔头,也仅是他人众说纷纭,归根究底还是一条命。
最终,她脱下了斗篷,将人裹住放上马背,趁着天色未明,策马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先救了命,再找人仔细查查慕清商的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该杀,若是救对了皆大欢喜,若是……
顾欺芳想到这里,忍不住低头看了那人一眼,对方还昏死着,一只手垂出破袖,在颠簸上晃动如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
她下意识放慢了马速,心道:“若是我瞎了眼救错人,也敢作敢当。”
(五)
顾欺芳带着这么个人,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去处,只能去信给柳眠莺,托她查查慕清商一事的来龙去脉,然后向洞冥谷的方向去了。
慕清商昏迷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顾欺芳也不敢贸然去找大夫,她看着那人水粮不进,气息一天天衰弱下去,不禁心急火燎,再看离洞冥谷还有百里之遥,恐怕这人根本挨不过去。
她只好在一处偏远的山野之地暂且落脚,这里是个破旧的猎人老屋,离最近的村落还有近十里路,免了人迹窥探,总算是能松口气。
顾欺芳离开飞雪城时,柳眠莺给了她三颗救命的药,不晓得是百年人参还是千年雪莲,据说是能吊住命。来路上,顾欺芳已经给慕清商服了一颗,现在看人的情况依然不好,咬咬牙又给他用一颗。
然而此时这人已经吞服不下东西,顾欺芳急得直抓头发,心道一句“你现在死了,姑奶奶岂不是亏大”,手上却半点也不耽搁,拿温水把药丸化开,然后把人扶起。
怀里的人不晓得是不是蚌壳转世,人还没醒过来,牙关倒是咬得死紧,顾欺芳不敢去卸他下颚,只能深吸一口气,准备找根竹管灌进去。
没成想她刚一动,那人就抓住了她的手,下一刻天旋地转,顾欺芳猝不及防被他反压在木板床上,颈部要脉让人掐住,若非对方力道不够,怕是这一下能捏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是……谁?”
他躺了太久,又身负重伤,声音哑得不像话,短短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艰涩又难听。
顾欺芳仰望着他那双猩红的眼睛,就像有冰刺从头贯穿,冷到浑身战栗。
她只在洞冥谷跟慕清商有一面之缘,却还记得对方那双疲惫却难掩温软的眼睛,可此时钳制住她的“慕清商”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那双眼里半点温柔也不见,只有刺骨的冷意和杀机。
顾欺芳下意识地透过松垮衣襟去看他领口,那枚熟悉的剑痕仍在,就连先前所见的一些伤痕也还在原处留疤。
这应该是慕清商,却除了一张皮囊外半点也不像。若说洞冥谷内的慕清商是藏锋内敛的剑鞘,这人就该是冷厉杀伐的剑刃。
要害落于人手,哪怕是只病老虎也不可大意,顾欺芳垂下眼睑,努力回忆着先前所救的女子如何向恩人哭诉,奈何天生铁骨做不来梨花带雨,只好低垂了眼睑,佯装出了惊恐模样,说话磕磕绊绊:“我、我是顾欺芳,之前在洞冥谷……你,见过的……”
“慕清商”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她。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之前也算救我一次,这回机缘巧合在崖下遇到了,就、就脑子一热,没想那么多……”顾欺芳此时“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还不到家,自然是垂着眼睛不敢看他,配合着此时难得弱势的地位和刻意放轻的声音,倒是显出了几分可怜,“我若是要害你,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你、你若是不放心我……”
她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词,眼看就要自作聪明被自己的话憋死,那人却缓缓松了手,眼里血红也褪去些许,然后玉山倾倒。
顾欺芳一手已经悄悄摸向了腰间小刀,却被这一砸差点吓飞了魂,以为是自己的小动作败露,一时间心跳如鼓,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人是又昏过去了。
刚才那一下,怕是强弩之末。
她缓缓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讶发现刚才觉得生疼的地方,实际上一点淤痕红肿也没有。
对方是在皮肉相碰时以最后一丝内力透入她体内,若是她有半点加害之心,就算他撑不下去了,也能在无需五指发力的情况下断她咽喉,偏偏他没有。
顾欺芳背后惊出了一层白毛汗,把人从身上挪开,重新安置回床上,只手一搭腕脉,眉头皱得死紧。
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对方的伤势又恶化了。按理说人醒了是好事,能够调动体内真气疗伤,可他竟然聚起一缕内力刺向了气海,使刚刚流转的真气猛地一滞,然后冲击了经脉要穴,因此才会再度昏迷。
顾欺芳知道适才的杀气绝不是骗人的,一开始这人是真的想要下杀手,她也不认为自己那拙劣的演技口才能骗过对方,只能说明是他克制住了这样的杀念。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欺芳看着从那张苍白干裂的嘴唇边缘溢出血线,五指松了又紧,脑中天人交战,最终拂袖起身,暗骂道:“你又欠姑奶奶一回,下半辈子记得还!”
骂完,她端起药碗一口闷了,然后一手扶起对方,低头把药汤渡了过去。
对方这回大概是彻底没了意识,吞药的时候还算配合,顾欺芳好不容易把一碗药渡完,就翻身上了床榻,运起内力去给他疗伤,想要把他体内紊乱的真气理顺些。
她生平头一回这样做,紧张得全身紧绷,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等到体内经脉都有了空虚疼痛的感觉,前面才传来低哑的声音:“滚……”
“要我滚,等你还清姑奶奶救命之恩再说!”顾欺芳咬着牙,“两颗救命药,一路舟车劳顿和担惊受怕,还有这次内力疗伤,一桩桩一件件你都记清楚到底欠了姑奶奶多少!”
他的意识还不大清醒,若是顾欺芳在正面看着,便晓得那双眼已经睁开,眸中血色明灭,双手指甲都深深嵌入掌中,如抗拒着体内洪水猛兽。
“滚……”
好心当做驴肝肺,顾欺芳是不想理他,可此时行功紧要,撤了掌这人就得血脉爆裂而死,自己也要受内伤。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顾欺芳向来不肯干,她一不做二不休,调动了丹田内所剩无几的真气,向着那人心脉灌过去,下一刻被强大的内力反震开来,呕了一口血。
顾欺芳抹掉血迹,看着他转过身来,一双眼红得让人心悸。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这一刻蓦地有些慌,看着对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浑身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
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继而目光一冷,右手屈指成爪,向着顾欺芳当头而落!
顾欺芳一手抽出惊鸿刀,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接不下这一爪,却不肯坐以待毙。
最终刀扑了个空,爪也没落在她顶门上。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变爪为掌把她推了开去,然后快速点了自己身上几处大穴,劲力极重,顾欺芳看得心惊,知道他是把全身内力都封住了。
顾欺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他跪在地上,以颤抖的双手支撑身体,抬起头来时露出眼睛,诡异的红已经不见,只留下密布的血丝。
她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是谁?”
他的声音依然很哑,说话也慢:“慕清商。”
莫名地,顾欺芳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却问了一个自己都不知缘由的问题:“我……该怎么叫你?”
那个人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药力和伤情一同上涌,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顿时倒了下来。
顾欺芳一手把他稳稳接住,让他靠在了自己怀中,而不是砸在冷硬又脏的地上。
她放下了惊鸿刀,弯腰把他打横抱起,重新放回木板床上,然后低头看着这个男人,脸上神情风云变幻,最终都归于了哭笑不得。
“得,那就叫你‘阿商’吧,还得再加一笔伺候钱。”将包袱里最厚一件大氅盖在他身上时,顾欺芳如是说道,然后自以为没做亏本生意,便把心头那无端的跳跃也压下了。
彼时她尚且不知,自己打了那么多算盘,最终一个子儿也没要。
后来沈留听他们闲话,笑说顾欺芳做了亏本生意,她只手揽过身边宁静如画的道长,毫不客气地在那面颊上亲了一口,冲捂脸的沈留挑了挑眉,笑道:“千金难换无价宝,我可觉得自己赚大了呢!”
道长无奈摇头时投来了一个眼神,仿佛穿过了山风细雨,落到那么久远的过去。
其实在深涧下顾欺芳跑来时,端清还有一点意识,只是连掀眼皮的力气也没了。
因此他当时并没有第一眼看到女子的身形面容,只记得那阵随着脚步卷来的清风与纵马时牢牢护住自己的双臂,因此在体内蛊虫和魔功同时作祟的情况下,还留了一线清明没有伤她。
她来之时长风起,恰似飞鸿踏月影,并不惊艳山河,却填满了他残缺的生命,此后前尘多少纠葛往来,余生几多遗憾可惜,俱都泛泛,不值一提。
端清提起煮得正好的酒,给顾欺芳倒了满盏,黑色滚边衣袖下露出苍白修长的手,在交盏时轻轻抹去她溅在手背的水珠,然后难得一笑。
顾欺芳就想,值了。
许多人一辈子殚精竭虑,求的是俗世万物,而她只要了一个人,就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