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那晚昏睡过去,回到酒店就发了高烧,迷迷糊糊烧了一天一宿。
钟杳头一回强行推了拍摄,把他抱到医院,全程没合眼守着他,直到他退烧清醒才匆匆赶回剧组补进度,才走了没几个小时。
听企划说,钟杳还背着所有人去了拘留所,找到了被关押候审的吴辰,亲手把人往死里揍了一顿。
考虑到自家团队以讹传讹的本事,林竹觉得最后一条或许多少有点儿水分,但知道了钟杳居然会因为他动手,还是没忍住不道德地给自己悄悄喂了颗糖。
钟杳的团队百炼成钢,加上林松在背后资本协助,这么大的事都压下去没翻腾起半点儿水花。打人这种小事,自然更不会传出些什么不该传的消息。
林竹烧刚退,身上又乏又软,和林松说了几句话就有些撑不住,抬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累了?”林松一直关注着弟弟,连忙起身过去摇床,“快再睡一会儿,多睡睡对身体好,钟杳说你这些天就没怎么睡……”
林竹失笑,按住他的手臂:“晚上还得给他们开会,再睡就醒不过来了。大哥,能帮我倒点儿水吗?”
“怕什么,你现在又没什么正事。哪家经纪人比艺人还忙的?”
林松向来看不得弟弟工作狂的状态,虽然不情愿,还是转身给他倒了杯水,递进林竹手里。
林竹捧着玻璃杯,低头抿了两口水,慢慢润了润喉咙。
掌心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整洁的白色绷布缠得精巧细致,可惜实在太过显眼,轻而易举就引起了林松的注意。
“你——”
林松看着弟弟的手,皱了皱眉,习惯性猜测:“又跟人打架了?早和你说过了,下次能用钱砸人的时候,尽量别动手,先回来找我……”
林竹哑然,听话点头:“嗯嗯。”
“就知道嗯,除了钟杳的话,别人的就没见你听过。”
卖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林松郁郁不乐,拉过弟弟的手看了看,还是心疼,嘶了一声:“怎么弄的?”
只是硌破了皮肉,几天不沾水就好了,哪儿都不影响,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林竹攥了攥拳,笑笑摇头:“不小心……”
林松瞪眼睛。
大哥这些天没少替自己这边操心,林竹心一软,想起自己那时候着了魔似的念头,有点儿赧然的一笑:“就——那时候钻牛角尖了,乱七八糟想了挺多,想把钥匙还回去什么的……一使劲就硌破了。”
这些话肯定是不能给钟杳说的。
林竹看了看左手,无奈地扯扯嘴角:“本来一块创可贴就搞定的,医院穷讲究,非得包成这样——”
林松面无表情:“你们家钟老师包的,坐床边包了一宿。”
林竹:“……”
林竹不争气的脸红了,刚才的话说吃就吃了回去,磕磕巴巴:“挺,挺舒服的,不松不紧的……包得特别好……”
林松心道你是没看见他浪费了几卷绷布,看着自家弟弟这样不争气的架势,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林竹脑袋:“出息呢?”
林竹破罐子破摔,摸了摸手上的绷带,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弟弟已经拉不回来,林松坐在床边对着他运了半天的气,无奈摇头,把他手里的水杯接过来:“小竹,我有事问你。”
林竹眨眨眼睛,抬头。
大哥很少会对他这么严肃,一旦摆出这种架势就是要谈心了。
上次谈心还是在十来岁的时候,林竹有点儿费劲地找了找状态,跟着坐直,目光惯性地避开了林松的视线。
林松心底轻轻一叹,稍一沉吟才开口:“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要是没有你,钟杳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林竹微怔:“大哥——”
林竹忍不住看了看他:“你也变异了?需要我帮忙提供经验吗,我还是挺知道怎么在不想看的时候不看别人眼睛的……”
林松气结,忍住了现在撸袖子揍自家弟弟的冲动:“我不用谢谢!不许打岔,给我坐直了好好听话!”
林竹乖乖坐好。
弟弟的眉眼还是温柔干净的,林松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些事,心里一阵阵揪疼,半晌才又道:“我就是……这些天给他们俩做工作,知道了一些以前的事。”
“我听说小时候你一个人……被关起来,我不在,你很害怕,所以闹过好几次,希望爸爸妈妈能注意到你……”
林松看着弟弟,狠狠攥了攥拳,胸口生疼,迫着自己说下去:“他们承认,那时候确实偶尔会有一闪念……觉得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林松:“你都看到了,对吗?”
林竹胸口轻轻一窒,笑了笑:“我知道爸妈不是真心的。谁都会有这样的一闪念,这种闪念什么都代表不了——我后来查资料,听说九成以上的爸妈都在小孩子不听话胡闹的时候,绝望到想过要是没生孩子就好了。”
林竹摸摸手上的绷带,认真抬头:“我理解,哥,人在冲动的时候本来就是会生出一些不好的念头来的,可想一下和真这么去做,中间差得多了。也许我当时读过,三秒之后他就后悔了呢?也许他本来也不想这么做,就是一时冲动想一想呢……”
林松苦笑:“你和那些咨询师怎么说得一模一样……”
“我桌上的心理学书又不是光用来吓唬人的。”林竹一笑,“哥,你放心吧,我好好的——”
林松打断他:“可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林竹怔了怔,抬头。
林松迎上弟弟的视线,看着他,一字一顿:“让这些理论都滚蛋……小竹,就算这些理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也跟你没关系。”
林松看着弟弟的左手,眼尾疼得抽了抽,声音微哑:“这是用来治疗正常人的办法,可我弟弟是有超能力的,我弟弟比别人都厉害……他一眼就能知道别人想什么,什么都瞒不过他,多伤人的话,多残忍的想法,都瞒不过他。”
五岁的小林竹还没有分辨的能力,只知道自己看到的什么都是真的。
那些话夜夜入梦,诅咒一样跟随他长大,在林竹跌跌撞撞地让自己同过去和解,一遍遍去理解原谅身边每个人的时候,他自己从来都没能轻松过一刻。
所以他才会在每一次失控的时候本能地从家里跑出去,所以在他急得昏了头的时候,第一个本能生出的念头依然还是幼时亲眼看到的——
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没有他就会好了。
林松:“思维清醒的时候,当然能控制得住自己理解这个理解那个。可要是不清醒的时候呢?要是急昏了头,特别难受特别害怕了呢?”
“你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你曾经写过一些东西,都是你——你不高兴的时候写的。”
林松攥了攥拳,固执地不用听到的说法描述弟弟:“小竹……我是你大哥,是你的长辈,我给你这个权利。”
林松:“你可以不原谅他们,他们当初——就是做错了。”
林竹肩膀轻颤,手臂慢慢绷起。
林松深吸口气,准备接住扑进怀里的弟弟让他放肆地哭一场,却眼睁睁看着林竹眼底最后一点儿阴翳也散尽,眸子弯起来,细细地融成了明亮月牙儿。
亮得晃人。
林松胸口一轻,看了他半晌,长长舒了口气,照着弟弟脑袋上随手一扒拉:“小看你了……行了,去好好谈恋爱吧。”
他起身出门,准备去抽根烟,脚步忽然一顿。
钟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沉默立在门外,身形坚硬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