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没有一个人,即便是神造的成员也远离这座金宫的范畴,他像是古代立于占星台的祭司,伸手就能拨弄苍穹的星河,用那璀璨的沙砾占卜一卦天下的未来。
圣修女离他很远,但他能感觉到,她正以目光仔细地打量自己。
翠玉录对万世国发出的第一次攻击,像是神话中灭世的洪水,从天上铺天盖地的淹没下来,第二次攻击裹挟着无匹的雷和火,像天使翻覆七大罪的酒杯。这两次攻击都被万世国所消解,而玩家针对两次的结果分析出了它的部分属性,这时圣修女还未再一次发起攻击。
“即便是死,也要违抗天命吗?”她忽然问。
玉红摇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可是这句话仍然毫无阻碍地送进了他的耳朵,他没想到圣修女会和他说话,不由顿了一下。
其实美丑在她眼里没有任何意义,她见过最宏伟辉煌的命运殿堂,也经历过最恶毒卑贱的残害,不过此时此刻她看着这个人类孤身站在金宫的顶端,衣袖全都在风中凛然地飞舞,站得那么高,身边却只有飘飞的流云,她突然就有了发问的兴致。
玉红摇没有开口,他的烟枪插在腰带上,他虽然还保持着伫立的姿态,但是瞳孔已经有点涣散了。圣修女的问题正中红心,数千高阶玩家的力量激活了娲皇土,而他则是力量聚集的中心。试问一个人的精神力得强韧到什么程度,才能操纵起一个与神对抗的SS级道具?
他确实会死,如果没有意外,他的死亡将会是大概率发生的事件。
玉红摇淡淡地笑了起来,作为一个男人,他笑起来的模样居然可以用妩媚来形容。
“这话你可以拿去问这底下的多数人,不必单拎出来问我。”
圣修女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可惜?”
“你们常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以此用这句话来成全许多不得已的困局,忍辱负重的故事,可看你的所作所为,明显是不认同这句话的。”
见玉红摇只是微笑,没有搭话,圣修女接着说:“我看过所有人的闯关记录,其中也包括你的。我可以评价你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对手,甚至没有多少正面对敌的意识,但你的资质和实力,还有向往着胜利的意志,依旧称得上英杰。”
“我为英杰而可惜啊朋友,”圣修女喟叹,“须知你们都是短命的生物,但却能用一瞬的时间,点燃光耀百代的余辉,这难道不可惜吗?人的价值根据他创造的价值来定,而你们只要活着,就是在源源不断地创造价值……是的,生命是有高低贵贱的,面对高贵的英杰,即便是神,也要降下垂怜的目光啊。”
玉红摇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的,人是有高低贵贱的,我认同你,虚拟世界的神!”一层不明显的血色从他的嘴唇内侧晕染上来,“只有一点,我不能认同。”
“哦?”圣修女饶有兴致地偏了偏头。
“得到娲皇土的条件十分苛刻。”他开口,“它需要玩家在每个游戏世界的荒芜土地上开垦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间,才会随机出现在你面前。有人估算过,数不尽的游戏世界,一个将天赋点全部点在幸运上的玩家,平均也要苦熬六十三年,方有可能被它眷顾。当它出现时,天色变得混沌,大地也变得混沌,你面前的生灵全都消失不见,而当你捏一把土,就会发现你的掌心托举了一个世界的雏形。”
“那时我还是籍籍无名的小玩家,在一个不知名游戏的荒野,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开垦了四十多年,从他的少年时光,到他临终前的那一刻。”
玉红摇已经习惯性地慢慢抽出了烟枪,但没有点着,只是在手中摩挲,“他在现实中不如意,来新星之城就是为了逃避的。他劳作了四十几年,只当自己是一个无人打搅的老农,从未想过什么神级道具的事情,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垂垂耄耋,命不久矣。我当时也在被仇家追杀,于是我藏在那,照顾了他半个月,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死的时候很高兴,说自己一生都无妻无子,却在临终时遇到了一个像儿子一样的陌生人……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了我,木屋、土地、农具……下葬的那一刻,我看着尘土将他的脸庞埋没,天色混沌,大地也升起雾气,我扶着墓碑,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抓了一把土——我想将它作为纪念收藏。”
烟灰徐徐燃烧,凑近玉红摇的嘴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吸了一口,在烟嘴上留下一圈隐隐的血痕。
玉红摇说:“那一天,我创建了神造。”
“人的价值真的只在于活着的价值吗?”他深深地看着圣修女,“从得到娲皇土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我想通了,死得其所,是比任何事物都要难得珍贵的东西。你说我是英杰,没错,我也打心底里这么认为。所以究竟有何盛大的、死得其所的结局,配的上我这天赐的英杰,配得上传说中的娲皇土呢?”
圣修女静静地听着他絮絮叨叨,唇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答案就是你,圣修女,自诩为神的造物。”他淡淡地笑着,“你是天命?那我就与天争命。”
烟枪打着旋跌落,他一手按住心脉,一手前推,暴喝道:“娲皇土,起!”
都城震颤,国土发出万龙升空的轰鸣,李戎站在透明的落地舷窗前,周身如燃烈火,他低声道:“拜托了,燧人种。”
理查森托着水晶头骨,暗系职阶的玩家全部驻扎在万世国的下方,与地上呈现倒悬之态,他不说话,只是高举头骨,亡者的世界唯有缄默。
白景行卸下斯塔兰宝弓,廖冰露挥开无知之幕,池青流犹如置身千丝万缕的蚕茧,地上十二诛仙剑阵齐出,机械军团遮蔽了天空……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百万个、千万个,流星般的光雨绽放,然而这雨并非由天上下到地下,而是从地上席卷上天空。
任何攻击——哪怕仅是向前投掷一块小石头,再乘以一千万,所造成的后果都是无法想象的,更何况这不是扔石头,这是真实的杀招,是穷尽了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
圣修女也不笑了,这光远胜日光与月光,远胜星光与极光,美过世上任何事物的总和。在她眼里人命总是如蝼蚁,但她忘了一件事,蝼蚁的勇气也是勇气,汹涌汇合在一起,足以朝神举起反抗的利剑!
这一击不仅贯穿了圣修女,同时还贯穿了新星之城的天幕,它从一个世界打穿到了令一个世界。虚拟天幕后,残缺的数据构架犹如七零八落的骨骼,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千万量级的炮火,长达七分钟的开火时间,这不像是在对单体出击的规模了,这更像是星球与星球之间的战争,黑暗的宇宙里绝无其它,只剩灭世的光波四下溃散,决定芸芸众生的生死。
至此,万世国防守和攻击的机会都用尽了。闻折柳和贺钦疾驰在无声的街道——说是无声也并不准确,除了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以及淹没了新星之城的白光,他们耳边、眼前再没有别的。
就连无法损毁,只会在玩家死亡时自动回收的光脑,此刻都在破碎在了虚空中,唯有时间城的进度条滋啦闪烁,依然残留在他们的视线内。
时间城是SSS级的道具,按理来说权限远高于万世国,然而它的显示也受到了万世国的影响,这是否说明,这一击拥有了3S级的威力?
贺钦护住闻折柳的后背,托万世国的福,时间城的同步率飞也在一般上涨。
【SSS■道具:永恒……时间城
当前融合■■:100%
需要等候……当前■界时间:24小时
目……还剩:1■时:2分:35秒】
结束了吗?玩家全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他们仰望着空茫无序的虚拟空间,用力祈祷圣修女死在这一击下……或者为这一击所重伤。
他们已经用尽全力,将一切都押上了豪赌的桌案,孤注一掷的人,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看看啊,”圣修女低低地笑着,目光掠过一张张急切的脸,“他们是真的很想让我死呢。”
翠玉录的书页在她面前无风自动,发出微微的光。
“世上何曾有如此自私自利的种族,创造我,折磨我,最后还想消灭我……勇气?要我说,勇气也是一种傲慢的原罪,你可认同?”
她抬起头,被蒙住的双眼对着挡在她身前的人。
“……亚伯。”
亚伯苦涩地凝视她。
“不要阻止我,”她轻声说,“也不要阻止我的恨和野心。”
亚伯低声说:“不要恨他们。要恨,就恨我吧。”
恨我,恨我们相遇的时机不对,恨你不是人类的女子,我也不是人类的男子。恨那天的晚霞太凄艳,那天的山路太长远,恨那件衣衫太单薄,以至于你伤口的血洇开到我的后背,灼烧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