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陆濯的身体平放下去,苏时照他腕间一探,察觉到对方体内空空荡荡,目光就又不由沉了几分。
圣君一身实力已至世间顶端,连他也没有取胜的把握,所以才始终躲躲藏藏,行事也尽量低调。如今搭上了陆濯的内芯,实力只会比原装圣君有高无低,却依然弄到了这个近乎狼狈的地步,也不知究竟遭遇了多绝命的危机。
若是他再晚回来一刻,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身旁的爱人才被他弄昏过去,现在正好好地躺在法阵里恢复实力,除了法力耗空之外,身体神魂也都没有再受更多的伤,总算叫他略略放了些心。
苏时坐了片刻,就又忍不住起身,寻来软枕替他垫在头下,抬手准备将身上衣袍褪下来替他盖上些,却忽然微怔。
来时还不曾注意,原来对方还给自己换了身衣服。
厚重的玄色衣袍上压着霸气内敛的游龙银纹,连他自己看上一眼都觉太过张扬。想要脱下来,想起陆濯每每想要替自己挑衣服时的殷殷目光,手上动作停顿片刻,摇摇头哑然轻笑。
他看着高兴,自己穿一穿也无妨。
这里是苏时用来给自己避难的地方,一路走得又快,总归暂时还算安全。苏时立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回到玉床旁坐下,握住那人的手腕,轻吸口气,俯身埋进对方颈间。
稳定强劲的搏动透过颈间血脉传过来,贴着他的脸颊,血液在耳旁呼啸涌动,生命的气息鲜活真实。
强烈的不安后知后觉地泛上来,又在安稳绵长的呼吸声里渐渐消散。
他实在被吓得不轻。
普通的npc数据是系统生成的掩码,只不过是按着程式串联剧情,可凡是有名字的数据角色,都是已经发展出了自主的意识和感情的。
数据角色在非正常死亡后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被清除内存从头开始,要么就会干脆被直接解体,之后再重新打乱重构。
所以如非必要,他从不贸然伤人。
他们的死亡不过是回到主空间,依然还会有下一次机会。可那些数据却和现实世界的人类一样,即使再高级,也依然在世界法则的约束之下,也只拥有一次活下去的资格。
都已经好好护着对方活下来这么多个世界了,也不差这一个。自己当初好歹也是创下过完美存活记录的,只不过是要再带着一个人活下来,应该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心绪渐渐归于安宁,苏时撑起身体,在昏睡着的爱人唇上落了个吻。起身布下神识,正准备看看对方都替他接了什么锅,结界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苏时心神一沉,也顾不上细查,草草将神魂之力打点收起。交代系统帮自己看好,起身在另一处阵眼坐下,周身魔气骤然腾起。
他实力尚在,支持住一个阵法还算不上什么难事,好歹拖到爱人实力恢复,是战是逃再作打算。
这座残阵原本便是守护阵法,被设在了一处山洞之中,在他的力量加持下愈发牢固,等闲攻击都无法动摇。可阵外却依然不依不饶,各异法力不断冲击着结界,显然正在想尽办法破阵。
苏时凝神支持着阵法,叫系统在外面替自己看了一圈,确定了玄空仙尊已确无力再战,只是被两个仙修扶着打坐恢复仙力,便也暗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被围攻早已经有了经验,四下里都备着退路,如今虽然紧迫,可也还未到无路可退的时候。
一时片刻阵法还破不开,苏时阖目静坐一阵,心里多少有了谱,就又把系统拉出来,继续看起了当时的剧情回放。
平心而论,虽然只看到出场,自家爱人的表现却还是十分可圈可点的。
经过了这么多个世界,苏时心态早已放得平和,只当是看旁人故事。看到圣君好不容易替自己身份找出的周全解释,眼中不由显出些笑意,哑然摇了摇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陆濯是陪着他从背锅的那些世界一路过来的,还当众人也都如那些世界一般,有理有据都未必肯怀疑自己,竟然连找个理由都要这样逻辑自洽,非要把所有剧情都连起来才行。
可凭他过往的经验那些人在对上自己的时候,其实是根本没有那样周全思虑的耐心的。
只要不是在自己刻意安排的局中,只要随意稍稍沾上一点怀疑,锅这种东西,实在要多少有多少。
在他所经历过的世界里,要被误会简直太容易了,在被迫带上系统去背锅之前,他还从没体会过连被人误解都要费尽心机的待遇。
照陆濯这个不遗余力的黑法,居然直接把自己有理有据拉成了他自愿的同盟,又将之前的一切直接说成了逢场作戏,怪不得那时候自己赶回来,众人会恼怒到那等地步。
那些人本来就恨他,发现被他耍了这么久,莫说不依不饶追杀一路,不将他剥皮抽筋都是轻的了。
苏时自嘲地挑挑唇角,才要继续看贺天阑急唤自己醒来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整个阵法却忽而激烈一震,竟是有人不惜将心血化剑,发出了至强一击。
结界隐隐动摇,厉声叱喝自阵外传来。
“圣君,再不将他交出来,莫怪我等不死不休!”
……
是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大抵还是自己从妖族之战时就交下的朋友。
灌注的法力尚且足以令阵法再支撑片刻,苏时目光微敛,下意识扶着身旁石碑缓缓起身,关了才看到个开头的实况重播,朝洞外起身望去。
他们不会信他,这件事他至少还是相信的。
他只是有时候依然想不通,他们怎么会那样恨他。
本以为这里好歹也能撑上一日,却不料竟当真有人舍得以心血化出至强一击,且不说此处只是个残阵,就是尚且完好的阵法,也禁不住这样不要命地强攻。
陆濯仍在昏睡,圣君境界毕竟摆在那里,纵然有阵法汇聚灵力,要恢复力量也少说还要一日光景。在这之前,自己还不能同这些人贸然动手。
看那些人当真已豁出命来的架势,结界飘飘摇摇,只怕百息都未必能拦得住。分明告诉过自己这只是陆濯用力过度的后遗症,心中却毕竟依旧难掩黯然。
苏时哑然一笑,拂袖将一记法力打入昏睡着的圣君体内,再抬起头时,神色也已符合人设地冷了下来。
虽然还没来得及看到后面众人的反应,但按照陆濯安在自己身上的人设,自己大概是早就与他一路,受他指使犯下累累恶行,却又故意编造些过往来叫众人以为自己无辜,借此惑人视线的。
这样也不错。
若能叫他们仍然当自己是个罪大恶极之辈,就算亲手杀了自己也不必有什么愧疚,总比知道真相之后愧悔无门,时时记着不能释怀的好。
无非是接着逃罢了。
他总是最擅长这个的。
阵外法力激荡,一下下狠狠撞着飘摇结界,眼看已遍布细细裂纹。
众人心中愈生希望,只恨不得尽快将阵法破开,将苏鸿渐尸身抢回,更是不顾一切地使出看家本领。眼看结界渐渐崩毁,忽然地动山摇,那阵法竟是从内部震开,连山洞也一并崩塌了大半。
飞沙走石气劲动荡,众仙修各自站立不稳,匆忙稳住身形,却见一道黑芒忽然划破漫天烟尘,直朝远处去了。
“走,他往西北角去了!”
“这黑芒他竟果真是已彻底堕入魔道不成?!”
“莫要叫他跑了,快追上去!无非拼上命分生死罢了,此仇不报誓不再登仙途!”
……
身后杀气弥天,苏时拎着圣君一路御剑前行,终于听到了那些分外耳熟的台词,哑然地挑挑唇角,极轻地叹了一声。
总算将一切都归于正轨,居然还敢有莫名失落感慨,自己果然是不想要经验点了。
心念回转间已重新打点起精神,苏时已有无数被追杀的经验,根本不至于被身后浩荡声势唬住。将诸般缥缈感慨抛开,再度催动魔气加速,专往那浓雾林瘴处钻绕,又故布迷阵来往周旋,没过多久便已将身后众人远远甩开,身后也不见了追杀的影子。
确认了不会再有人追过来,苏时才稍稍松了口气,架着爱人压下云头,将那柄剑收入袖中,落在了一片山坳里面。
他是紧急跑出来的,幻阵尚且不及补全,心里总归觉得不安。如今不复峰只怕是再回不去了,不能靠阵法转移,也只好亲身迢迢赶了过来。
此时正是晚间生火烧饭的时候,暮色落下,家家户户窗后都亮起灯火,炊烟袅袅散入晚霞,欢声笑语细碎入耳,触目尽是一片安宁和乐。
苏时喜欢看这样的情形,在原地立了一阵,眼里便洇开暖色,胸口那一团郁气也渐渐消散。
他在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既然是早就选定的道路,只要能走到头也就够了,没必要因为旁的什么原因再来患得患失。
心念通达下来,嗅见晚风送来的诱人饭香,他腹间忽然咕噜一声,竟忽然有些饿了。
这具身体早已辟谷,罕有生出口腹之欲的时候,也不知是这几日心神消耗太过,还是有陆濯在自己身边,想起那些个世界中对方突飞猛进的手艺,竟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果然是被惯坏了。
苏时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望了一眼身旁还昏着的爱人,正要先把人拎到自己的落脚处去,却忽觉臂间一轻。
微讶抬目,便迎上了那双尚显茫然的黑彻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