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大了眼睛。
他想,怎么和我们一样,都会叫呢。
这是“一”平淡乏味的人生里,唯一有些趣味的发现。
外面那些和他们长得一样的人,会痛,会哭,会叫,和他们一样。
但为什么他们在外面,而自己在里面呢。
闯祸的孩子自然是被训斥了。
而他作为重要的祭品,也得到了最大的优容。
“一”就这样无风无波地长到了九岁。
某天,他换上了一身极好的素色衣裳,被庙祝带出了小屋。
和他一同带出的,还有其他两个和他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孩子。
他被带上了裹满红布的祭台,祭桌空空,上面摆着三个黄色的深腹铜盘,空空荡荡,一会儿将会摆上三个孩子的小脑袋,待神享用。
全村的人,不论老幼,都打着火把,聚在台下,虔心许愿。
孩子一出生便被送来这里,因此他们不认得台上的三个孩子各自是谁,省却了多余的心痛,唯余满心虔诚。
素衣的“一”被绑在最右侧。
庙祝叫三个被绑起来的孩子唱酬神歌,他们便唱了。
“一”却对面前一大群齐唱颂歌的人们更感兴趣,只顾着盯着他们看,唱得不很用心。
一曲终了,庙祝默默诵念着难懂的经文,举着一把小小的牛耳尖刀,走到左起第一个孩子面前,割断了他的脖子。
被绑住双手双脚的孩子,头一歪,就没了声息,喉咙里的“圣血”泉似的涌入庙祝另一手捧着的铜缸里。
剩下的两个孩子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
一盆鲜血放尽,庙祝拿了绒布擦擦刀神,取了一个崭新的铜盆,走到了第二个孩子面前。
孰料,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惊叫:“着火了!!!”
那火降得古怪,宛若天罚降临,不是由一点燃起,而是瞬间烧着了每一幢房子,漫天火星如狂蝶飞舞,映红了半边天,隐见业火红莲的地狱之象。
大家也顾不得祭神了,纷纷哭喊着奔回家,去抢救值钱的财物。
台下的人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
庙祝见自己的家也着了火,不禁着了慌,掉头看看被绑得紧紧的两只祭品,想着他们应该不会逃跑,便也扔了尖刀,一头扎向火海。
庙祝跑走后,一道黑影轻捷地从旁跃上了祭台,先替“一”身边的孩子松绑。
没想到那孩子并不好奇救他的是谁,反倒对火更感兴趣,跌跌撞撞地往火中奔去,那黑影喂喂两声,发现追之不及,又怕耽误时间,被人发现,只得一掌劈晕他,把他背在背上,又抓紧时间替“一”解开绳子。
“一”看着他戴着的面具。
那是一张在市集里随处可见、他却从未见过的丑角面具,涂得花花绿绿,好不滑稽。
火中传来了山民们无力回天的绝望哭声,袭人的热力已经传到了祭台这边。
滚烫的火风掀起丑面少年乌黑的长发。
他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对着一朵散着绮丽灵光的花说话:“燕师妹,我游历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听说有人祭山神,便来看一看热闹。没想到,这神身上魔气冲天,漫山都是,该是血宗的魔头,躲到这深山旮旯里来,自立为神,吸纳小孩子的精血修炼,因为冒神之名,这么多年来,竟没被发现。”
说罢,他把从刑架上解下的“一”抱在怀里,在蔓延的火光里,一步步朝安全的避风处走去。
风中的凄厉哭声和他的说话声一道传入花中。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内中传出:“……小师兄,你干了什么?”
丑面少年身披火光,头也不回:“他既然能造出一个神,我也能毁掉一个神。现在只不过是毁神的第一步而已。既然整个村子都自有罪过,那么……”
说着,他偏过头去,笑说:“……我就是他们的罪有应得。”
“一”呆呆望着他,不知是什么念头驱使着他,叫他抬起手来,一把揭开了少年的面具。
正和少女说话的少年猝不及防被摘了面具,愕然低头,恰与怀中的小孩双目相对。
从火光里走出的、眉目如画的少年在短暂的呆滞过后,便是灿烂一笑:“……哎呀,被抓到啦。”
“一”从未见到这样鲜活动人、充满少年意气的笑颜,神魂一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想,如果这就是神的话,他愿意被他带走,在他身边陪伴,一世不要飞升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