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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鹤唳(2 / 3)

先前,韩兢总以情理为重。

道友若有损伤,无论此人品行优劣、灵力高低,韩兢皆是一般疼惜照顾。

而现在,看到道友重伤,无论亲疏远近,他心中一视同仁,并无丝毫动容。

他想,去芜存菁,乃是天之共理。

然而,想到此处,韩兢总会时时惊觉,炸出一身冷汗。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能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与先前的自己有何差异,但他无力扭转自己的思想。

譬如,一人从前认为天为上,地为下,从未感觉不妥。

如今,一个声音告诉他,天为下,地为上,且他的头脑将以此为公理,笃信不疑。

但是,他偏偏并未失忆,能清楚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认知的。

这份矛盾,足以逼得一个心智稚嫩的人窒息。

封如故竭尽心血护佑众人,韩兢不愿拿自己的困扰来分他心神。

况且,就算如故知道了,又有何用处?

因为韩兢从来话少,无人察觉他的异状,无人察觉他正一步步滑入不可控的深渊。

情况愈发严重,求救亦是无用,韩兢只能勉强控制,并反复告诫自己定气凝神,只将全副心思放在退敌除魔之上,令自己不可作他想。

直到某日,他们逃到一处安全之地。

韩兢前去巡看伤员。

一名被魔气所创的重伤之人喃喃着要水。

韩兢取来水囊,递到他唇侧。

那人感激地哑声道:“多谢……韩道君……”

韩兢心如止水,全无波动。

他看着那人滚动的喉结和干裂的唇际,平静地冒出一个念头:以当前之势看来,伤者只会越来越多,若是再不割舍掉累赘,只会拖垮所有人。

放弃掉所有重伤员,是保全生者的最妥之法。

也许,他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所有伤者……

韩兢想了许久后,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勃然变色,骤然起身,唬了那伤员一跳。

韩兢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躲在了距离落脚之地不远的一处避风岩石之下,怀拥“春风词笔”,半解胸怀,以刃为笔,将剑刃抵于胸口,握剑的手颤抖不止。

韩兢不知该怎么挽回自己沙漏般渐渐失去的情感,唯有疼痛,能助他清醒一二。

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韩兢在沉默地濒临疯狂,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可他亦不愿忘却。

他只能用疼痛逼自己清醒,逼自己至少不要忘记一些事情。

“春风词笔”刺入血肉三分,在他胸膛一笔笔刻下血字。

韩兢狂乱地低语:“不要忘,不可……不可以……这个不可以……”

丹阳峰。

常伯宁。

封如故。

荆三钗。

终笔处,一缕心血顺着“寜”字身滴下,流经“丹阳峰”,“封如故”,在“钗”字处停留,又被韩兢抹去。

他喘息片刻,心绪归于宁静之后,匆匆掩好衣襟,携剑而出,寻到一处断崖,背对众人,缓缓拭剑,同时整理心情。

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后,他的头脑告诉他,这样的举动,是浪费时间且无用的。

封如故找上他不久,文忱那边就闹将起来。

三名道友失落在了魔道包围之中,文忱等人急火攻心,吵着定要前去驰援。

这些时日,少了韩兢居中调和,文忱等人与封如故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

一番唇枪舌战后,文忱看向了韩兢,急急道:“韩师哥,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指引弟子所处方位的牵丝线,都系于韩兢一身。

而早在文忱与封如故争执时,韩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挑出了那三根代表遗失的道友的牵丝线。

文忱等人莽撞,非要硬闯险地,以如故性情,定不会坐视。

如此虚耗,终有尽时。

如故不存,众人皆亡。

韩兢不动声色,催动灵力,掐断了那三根牵丝线,佯作是那三人不愿拖累众人,自断丝线。

这是道理,不是情理。

随之,韩兢给出了答案:“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

此话一出,韩兢眼前一黑,一股心悸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自己……做了什么?

文忱等人未看出他的异常,悻悻离去。

封如故向来聪慧,果然察觉到了不对,赶来追问于他,还发现了他胸口晕开的一片血色。

韩兢心乱如麻,一把抓住想要追根究底的封如故,将他推开:“如故……不要碰我。”

此刻,韩兢终于外露了些许情绪。

想到被自己彻底抛弃的几名道友,韩兢觉得自己应该悲怆,可心底唯余木然一片,让他连悲伤也无法产生。

然而,韩兢刻在胸前的字,似是起了作用。

太上忘情之道,并未全然入其心。

未及全冷的心头血浇灌之下,在面对封如故时,韩兢竟本能地生出一丝柔情。

他避开封如故的视线,颠三倒四道:“离我远点儿……我很奇怪,我怕伤到你。……我怕我很快连‘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以为韩兢受伤发烧,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忙推他去休息。

背对着他走出两步,韩兢站定了。

韩兢凭最后一丝未丧失的情感,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若是任这无情之道在他身体里发展下去,到了某日,他会不会想要牺牲三钗?会不会伤害如故?

……这是他炼入太上忘情的初衷吗?

思及此处,他抓住胸口处的衣服,对封如故缓声道:“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的回答是什么,他未曾细听。

韩兢大踏步地离开,离开众人,向南方而去。

临走前,他切断了所有的牵丝线。

一来,这是为划清界限,不愿他们寻来。

二来,他是担心自己被魔道所擒,暴·露众家道友位置。

三来,他可借此暗示如故,牵丝线只会将他们牢牢捆死在一处,必要之时,如故需学会拔剑斩乱麻,莫留此物,徒增牵绊。

然而,韩兢离开后不久,他独身乔装成魔道、行于“遗世”长街上时,封如故等人被丁酉擒捉一事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听闻此事,韩兢只是整了整面上红纱,神色毫无所动。

他并未前去救人。

就算能救下众人,有何用处?

继续疲于奔命地逃亡吗?

丁酉费尽千辛万苦,抓去道门众人,想必不会单纯shā • rén泄愤。

至少身份贵重的如故和三钗可保性命无虞。

要想救他们,唯一之法,是打开“遗世”之门,让师父他们进入。

问题是,外界之人,不知道封闭的“遗世”方位在何处。

而失落“遗世”中的他们,伤者过多,如故须与魔道搏命,修为大大虚耗。

何况,即使是全盛时期,如故的修为也还未到破碎空间、打破“遗世”的地步。

韩兢也做不到。

但是,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告知外界之人“遗世”的方位。

韩兢不知自己在炼入太上忘情道时出了何等差错,然而如今,唯有将错就错。

否则,凭他现在的修为,连传递消息也不可能完成。

韩兢寻到了一处荒漠恶土,于白草黄沙间找到一处死地,沉寂心思,凝神静气,继续往那极端之境炼入,一层一层,忘情绝欲,倍增修为。

从这一日起,日夜变换、时间流逝,对韩兢来说已没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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