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正猛的时候,温见琛吃完午饭,急诊科暂时没什么病人来,他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开始整理病历。
一边按顺序将大病历首页、医嘱单、病程记录和各种检查结果、知情同意等材料排列好,一边跟学生开玩笑。
“这一本可是二十万,病历车是全科室最贵的财产,千万小心点。”
学生听了直笑,“那我们科八十张床,岂不是一千六百万了?”
温见琛心有戚戚地点头,“是啊,两架病历车,市中心一套房。”
大家都笑起来,办公室里气氛正轻松,忽然间却从门外传来一阵嚎啕大哭。
温见琛和几个同事都愣了一下,雷明问道:“怎么回事?”
叶远犹豫了一下,“不会是抢2……走了吧?”
温见琛立马起身跑了出去。
抢救室的2床,是昨天下午送过来的,来的时候就是端坐呼吸,四肢浮肿,一摁一个凹坑,II型呼衰,脓毒血症,哮喘、肺气肿、高血压、糖尿病,基础疾病一大堆。
温见琛昨天下班之前将她托付给值班的同事,患者很快就被确诊多脏衰,熬了一夜,凌晨四点多进行了一次大抢救,早上温见琛过来还看到抢救记录。
看来是撑到这会儿终于要撑不住了。
叶远他们也跟着跑出办公室,越是靠近抢救室,哭声愈发悲痛响亮。
患者的女儿跌坐在抢救室门口,捂着脸大声痛哭,护士长许馨出现在门口,皱着眉,“你先别哭,还不一定就是……”
转头看了眼匆匆赶来的温见琛一行人,“医生来了,你先别慌着哭。”
温见琛一阵风似的越过抢救室的门,听见心电监护发出的刺耳蜂鸣,负责抢救室的护士已经开始做心肺复苏了。
“去推心肺复苏机过来。”他对小刘交代了一句,上前查看患者的基本情况,然后接手了护士的按压动作。
心肺复苏机推了过来,立刻派上用场,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规律而标准的动作。
其实已经没有希望了,但心肺复苏必须持续至少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心脏再不复跳,就可以宣布死亡了。
温见琛在一旁查看患者的注射单,也看了医嘱和最新的检查结果,然后看了两分钟机器工作,出去跟患者女儿谈话。
要接受亲人的去世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不管温见琛如何安慰,她都一直在自责:“如果我早点发现他不舒服就好了,他什么都不说,怕花钱,要是我再有本事一点就好了……”
“都怪我们没用,连给老爸看病的钱都没有。”
“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要是我一开始就把他送来大医院就好了,我不该相信他说的,什么熬一下就好了,根本没有……”
“他要带着寿衣来医院,我还嫌他晦气,我真的是……呜呜呜——”
一句又一句自责的话语从她口中吐出,伴随着浓烈的内疚和悲痛,让温见琛瞬间词穷。
他能说的无非就只有一句:“你已经尽力了,你爸爸的基本情况很差,就算你一开始就送过来我们这里,也未必能够挽回什么,他这样的情况,就算去ICU,一天花一万,也未必能救得回来,到头来还是人财两空。”
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劝她看开点,说她爸爸肯定不会怪她,希望她过得开心点。
半个小时过去了,心肺复苏机停止工作,温见琛看一眼腕表,又看一眼悬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宣布了死亡时间。
原本还有点轻松和自在的办公室这时安静得很,仿佛随着生命的逝去,大家的心情都极速荡到谷底。
温见琛交代小刘写一下死亡记录,他开始填写死亡病例报告卡,对死亡案例进行死因医学诊断,并填报死亡证明。
在医院死亡的患者不能回家,按理是家属帮忙穿衣,家属忙不过来时,护工也可以帮忙,但要收两千一次,价格比较贵,毕竟这种事忌讳也比较多。
温见琛也没想太多,这种事向来是死者家属考虑的,医生不负责这个,他只管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完。
但没想到没过多久,死者女儿来了办公室,温见琛以为她有事,就问:“有什么事么,还是来拿死亡证明?马上就开好了。”
对方看着他欲言又止,神色赧然。
温见琛耐心地又问一遍:“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说说看,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对方这才涨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温医生,我已经通知了我弟弟,但他在外地,赶过来还要很久,我怕等他来了我爸就……所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给他穿一下衣服?”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声音哽咽沙哑,“护工实在太贵了,要两千块,我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实在没有那么多钱……我一个人换不了,不太方便……温医生,我想请你……”
想让温见琛搭把手,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
在医院里,她能相信的,也只有父亲的主治医生。
她低着头,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温见琛他们可以看到的地方全都涨得通红,窘迫和尴尬溢于言表,难堪局促到了极致。
大家看得心酸,雷明看着温见琛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劝他帮忙,又不好意思。
长久以来的传统,我们对死亡总是诸多忌讳,即便不忌讳,也总会害怕。